邵轻云在几次研讨会上都见到了那个男子,留下了不算深也不算浅的印象。一次是在海南H大学“文学与道德担当”研讨会上,一次是在济南F大学“从殖民主义文化语境看新文学”研讨会上,还有一次是在哪里的什么研讨会上,她记不起来了。在这种主题宽泛、隐含着引领某种文学思潮的文化野心的研讨会上,她一般都是不发言的。这是擅长雄辩和角斗的男人们的战场。她自觉力之不逮。男人们总是喜欢宏观地看问题,从一首小诗里可以看出文化、政治、经济、历史、科学、传统、人种、地理,甚至大气环境和训诂学的某种折射和影响;而女人则相反,只会就事论事。H大学的研讨会,她提交了一篇5000多字的探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知识分子情怀的论文;F大学的研讨会,她提交了一篇更简短的研究《沙扬娜拉》的古典遗韵的论文。她觉得这两篇论文与会议的主题稍稍沾点边,也算是交了差事。这些论文都没有被主办方列入宣读的论文范围,她挺高兴。她有一种上课时不知道老师提问的答案而没被点名答题的庆幸感。但这个男子却不同,他精神抖擞,挑衅似的站在演讲席上,以洪亮的嗓音宣读自己的论文,以更加洪亮的嗓音回答同行的刁钻的提问。一般来说,草草提过两个问题之后,同行们就缄口不语了。与其说他们是被他的观点和逻辑推论征服了,不如说他们是被他的洪亮嗓音和逼人的气势震慑了。有时,真理是需要声音或其他什么陪衬物辅助的。
他叫郭漫山,三十八岁,是河南一家不知名的师范学院的教授。对于新文学,郭漫山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新文学中断了我们数千年的文学传统。文化冲突的结果是我们彻底丧失了自己。有一些人热烈鼓掌,后排还有人高声叫好。邵轻云虽对他的观点部分认同,但觉得这种热情的叫好声是不适合在学术研讨会上出现的,当然,这不是郭漫山的错。当她将郭漫山的这些观点转述给宋育金听时,宋育金骂了一句:“尽他妈放屁!”她等着他展开反驳,可他将近视眼埋在《郊区佛爷》里,一言不发了,似乎还气鼓鼓的。她认为这是男人间的嫉妒。在一个男人面前转述另一个男人的话是不明智的,除非你觉得这样子好玩。邵轻云就觉得这样子好玩。
几次研讨会之后,有一天,邵轻云收到了郭漫山的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中称呼她“轻云学妹”,好像很熟的样子。她感到这一声称呼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好多。接着郭漫山谈到了她的论文《论<沙扬娜拉>的中国元素》,他赞同她从古代格律的角度论述这首诗的古典性的论证方式,对她所提出的“这首诗前四句以仄声开头,以平声收束,造成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的美感”这一观点深以为然。信的末尾,他代表文学研究工作者对她的卓越工作表示了感谢,并谦虚地请求“轻云学妹”也对他的观点给予批评指正。她回了一封邮件。开先她写了七八页,谈《沙扬娜拉》,谈《断章》,谈《女神》,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末了她将它保存到文件夹里,另写了一封短短的几十字的邮件。她感到惊讶,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电子邮箱的?又是如何读到自己未发表的论文的?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你来我往,互发了很多邮件。在第五次的回信中她才将保存在文件夹里的那封未发邮件发了过去,了却了一桩心事。
七月下旬,在北京B大学召开的“回到古代:寻找失落的家园”研讨会上,他们又见面了。第一天报到,主办方举行了欢迎晚宴。他们被安排在同一桌。在座的有三位老教授、两位中年教授、两位中年副教授、一位年轻讲师,一色的男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席间,一位老教授开玩笑似的感叹每次研讨会女性太少,气氛沉闷,每每让人在宣读论文时都有一种没有知音的感觉。没有女性赞赏,演讲有什么意思呢?说完便望着邵轻云嘻嘻地笑。老教授姓孟,很多次研讨会都带着夫人来,可这次没带。他的夫人五十多岁,小小的个子,看上去较实际年龄年轻,一副精干的样子。除了在会议和酒桌上,她每次都是挽着丈夫的胳膊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的。孟教授时常自嘲是她的犯人或双规对象,他说离开了她,他有一种青春勃发的感觉,连血液流得都快了许多。他说,婚姻就像一根绳子,将两个会水的人绑在一起,两个人若能协调一致还好些——尽管比各自游各自的慢得多;若不能协调一致,就只有淹死的份。夫人不在场,他的话特别多,一嘴的玩笑,这些玩笑统统隐晦或直接指向一个目标:性。他有很多黄段子,讲起来绘声绘色,惹得男性听众们咯咯直乐。邵轻云只好跟着笑笑。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总不能好意思一听到性事就像个小姑娘似的露出羞赧之色吧?接着孟教授评价起邵轻云的穿着来,他说,一个年轻女人应该穿得更开放些,大胆展示上天赋予的性感的身体,不要老是按什么知识女性的思路去打扮自己。为什么现在女博士没人爱?因为她们已经不是女人了,打扮中性化,说话有条有理,没有娇媚、天真、活泼。女人如果只将自己看作女人,她就自然了,可爱了,即使她长得不好看,也会有一大群男人追的。邵轻云的脸刷地红了,她一时想不出好的说法来反驳他。郭漫山站起来,叫道:“老色鬼,我敬你一杯。”一桌人愣了一愣,孟教授虽然喜欢逗乐子,但还是挺受尊重的,没人这样叫过他。邵轻云也愣了一愣。孟教授也愣了一愣,但旋即笑了,端起了杯子。郭漫山一饮而尽,将杯底翻转朝下,示意自己喝光了。孟教授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
郭漫山说:我喝光了。
孟教授说:我不能喝。
郭漫山说:你又不是女人,喝酒婆婆妈妈的。
孟教授说:我是男人,但我不能喝。
郭漫山说:你必须喝。
孟教授说:我有三高,我不能喝。
郭漫山说:你必须喝。
孟教授望着他,郭漫山瞪着他。孟教授哈哈一笑,一口干了。邵轻云觉得他们是一对公鸡,年轻的公鸡咄咄逼人,年老的公鸡以退为进。
酒席散后,一群人朝外走。郭漫山在大堂赶上邵轻云,问起她最近的一篇论文进展情况,在几天前的一次邮件往来中他们曾谈论过这篇文章。她回答:还在写。她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郭漫山的个子大约有1.78米左右,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紧身T恤,显出硬邦邦的线条,一点不像个学者,倒像个酒店的保安或打手。大堂里有几个人,似乎也是会议嘉宾,围成一圈在闲聊。他们在朝他俩看。他提议在校园里走走。B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环境幽雅,像一个小颐和园。她回答:我困了,想早点休息。他站住脚步,眼中满是困惑。两个人互说明天见。他目送她走远。
第二天一天的会议,邵轻云很疲惫,晚饭也懒得下楼去吃。郭漫山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没接,将手机设为静音。房间里固定电话响了三遍,她也没接。估计都是喊她吃饭。她上网看了一会儿新闻,玩了一会儿电脑游戏,冲了个澡,换了一件连衣裙,走出了宾馆。宾馆原是B大学的招待所,就坐落在校园里。现在天刚擦黑,路灯虽亮着,但在傍晚的余晖里起不了多大作用,光芒仅限于灯罩周围的方寸之地。宾馆毗邻着一片湖泊,有一条麻石条铺就的小路通往湖边。邵轻云走上这条路才发现,脚下的麻石条并非真的,而是用水泥刻意做成的麻石条形状。她想起小时候经常路过的一条麻石条路,放学时她喜欢脱下凉鞋,光着脚在上面走,麻石条有一股冰棒般的沁凉,它凹凸的条纹微微硌着脚掌和脚趾,痒痒的。湖边有一些漆着黑漆的铁椅,隔一段路摆放着一张。一对对校园情侣依偎着。也有几对女孩,像情侣一样,或搂着肩,或手拉手,在低声说话。邵轻云想起孙舒怡提到过的女同性恋咖啡馆里的情景。是孙舒怡说的吗?她不能肯定。她也不能肯定这些女孩就是同性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