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江南剪了辫子,恢复了男儿身,但他不是很适应。他总是梦到自己扎着小辫子,穿着好看的裙子,在舞台上或花丛中翩翩起舞。梦到在舞台上时,台下总站着爸爸、妈妈和哥哥(奇怪的是在这些梦里,外公、外婆一次都没出现过);梦到在花丛中时,旁边总有一群萤火虫飞来飞去(白天它们发出刺眼的红光,晚上它们发出闪烁的绿光)。因为上学的缘故,他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只能星期天陪外公去祝局长家了。现在他不再是成天拿竹竿打橘子、枣子,拿石子砸鱼儿的小小孩了,尽管他还偶或为之,但次数明显少了许多。他找到了别的乐趣——看书。祝局长的别墅里,有一间书房。房间东西两侧相对立着两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大都是祝局长妻子留下的,她生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对书有着特殊的爱好。有一些书,书脊上贴着“某某图书馆藏书”的标签(比如《简·爱》的书脊上贴着“林业局图书馆藏书”的标签;《基督山伯爵》和《老残游记》的书脊上贴着“轻工业局图书馆藏书”的标签;《闲情偶寄》、《山海经》、《巴黎圣母院》的书脊上贴着“交通局图书馆藏书”的标签——这些局都是祝局长任职的单位;还有两本书上贴着“江淮造纸厂图书馆藏书”的标签——江淮造纸厂是江南外公任职的厂子),这些分明都是祝局长借了未归还的。祝局长说他自己并不喜欢看书,可他的妻子和女儿却是读书迷。祝局长将拐杖放到地板上,艰难地屈膝,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翻出很多小人书给他看——这是他女儿小时候读过的。江南的阅读就从这些小人书开始。这些书只有他的课本一半大小,每一页都有精美的图画——实际上正是以图画为主,只在画面下面配以少量的几行文字。他连蒙带猜地翻看着,为它们所吸引。他坐在窗前,徜徉在失去时光的图画中,偶尔抬头望一眼窗外。其实这一眼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整个人沉浸在那些情节里。通常一个下午就这样不知不觉逝去了。在你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便过得特别快。
有一天,他在《白毛女》的一页画面中发现了一行字:“我要是变成白毛女,就不用上学,不用见陌生人啦。”这些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幼稚而纤细。翻过了十多页,又有一行铅笔字:“逃进深山,让爸爸妈妈永远找不到我。”又过了几页,写着:“我不想做你们的女儿!”又过了几页,写着:“祝映桃,这个可恶的名字,臭名字,不好听,你们如果再叫我,我就不理你们,我长大后要改名叫祝喜儿。”又过了几页,写着:“妈妈是神经病,愿她被雷劈死,掉进厕所淹死。”(厕所的“厕”字她可能不会写,也可能是笔误,写成了“则”字)。在其他的小人书中,这样的文字随处可见。显然它们都是一个叫祝映桃的女孩子留下的。
祝映桃是你女儿吗?有一次他问祝局长。
是的,你认识她?祝局长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他从没告诉过这孩子他女儿名叫祝映桃。
江南摇摇头,没讲出小人书中那些文字的事。
在书房隔壁的一个房间的桌子上,他看见一个小相框,一张黑白照片,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对四十岁左右的男女,中间一个女孩。那男人的眼睛和嘴巴与祝局长有些相像,只是一头黑发,没有皱纹,脸部肌肉饱满,与祝局长的形象还是相差甚远。那女人一头短发,齐齐地拂到双耳后边,显然,脑袋两边别着发夹。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很好看,某些地方像那男人,另一些地方像那女人,看上去吸收了父母的优点(假如这对男女是她的父母的话),眼眶微陷,眼睛显得很大,她梳了一个马尾辫。那女人他认识,在另一个房间里有她的大幅照片,挂在墙上,在一个黑相框里,祝局长曾指着她对他说那是他的妻子。由此可以推断小相框中的一对男女正是祝局长和他的妻子(只是祝局长现在老了,脱了形,不似年轻时候那般英俊抖擞了),那女孩可能就是祝映桃。他将小相框揣进了怀里,带回了家,闲着无事时就偷偷拿出来欣赏一会。这是他第一次拿别人家的东西,心里甚是不安。他将相框放在书包的夹层里,几天以后又将它转移到席梦思下面,接着又将它放到他的装旧课本、旧作业的纸箱里。他提心吊胆,忍受着内心的折磨。一星期后他将它完璧归赵,送回祝局长的别墅。他想象着与这女孩一起看书、写字、吟诗(像《红楼梦》中那样。尽管他还不会写什么诗)、打枣子(一人打,一人捡拾)、踢毽子、跳房子、跳橡皮筋、在雨中疯跑。他做梦也梦见与她一起做上述这些事,在梦中他喊她“桃姐姐”(多少有点“宝姐姐”的味道)。
十一岁那年,他终于见到了这位“桃姐姐”,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他心头一惊,在他的印象里,桃姐姐是个只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女孩——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事实,但这个印象牢固、清晰,难以改变。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大那么多,使他感到错愕。他惊慌地避开她的眼神。其时他正在看一本名为《小人国》的小人书。她走进来。他仿佛身处梦中。恍惚中他以为自己是利立浦特臣民,突然见到了格列佛。她穿着高跟鞋,身材高挑而丰满。“这是我的书。”她声音舒缓而清越,微笑地望着他。他合上书,有点儿不知所措。“你继续看呗。”她的眼睛很大,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他胡乱翻开一页,假装着看,心乱如麻。祝映桃很少回家,她与父亲合不来,两个人见面就争吵。她说她父亲自母亲去世就有了精神障碍。她父亲反唇相讥,说她在精神病院呆久了,也成了精神病了。她是第八人民医院(这是精神病医院的朦胧说法)的精神病科大夫。有时,江南想象着这位美丽的女神穿着白大褂,微笑着站在一群目光痴呆、口角流涎的男病人中间的样子,不由得心驰神往。
祝映桃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一个小她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婚后她承揽了所有的家务,生怕他累着。她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一想到他比自己小那么多,她的心中就充满柔情。她敞开怀抱任他在两个乳房间撒娇。可这小子生性多疑,在他的眼里,她与别的男人之间的一笑一颦都大有深意。他怀疑除他之外还有无数男人在她的两个乳房间撒娇。他甚至怀疑她与她的某个英俊的病人关系暧昧,因为二人之间的对话他听不太懂,他认为其中暗藏玄机。她解释说那人是病人,答非所问是正常的,胡言乱语是正常的,话语中牵涉到性是正常的,可他却不这样想。他经常跟踪她。有时在上班的路上等着她,观察她是不是真的去单位;有时化装成病人,坐在门诊室外面的走廊里,观察她和男病人的一举一动;有时假装着出门,坐在门外的黑暗中,等待可能前来偷情的男子出现。她怀孕了,可他老觉得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他开始折磨她,半夜里将她叫醒,审问她;用皮带抽她;用烟头烫她;暴雨时将她拖到外面,让雨淋她;将她的头摁在脸盆里,用水呛她。有一回还拿起菜刀威胁她。有一回还带回家一瓶硫酸。他叫嚷着他爱她,要与她同归于尽。她不想与他同归于尽,只得假公济私,以医生和家属的双重身份签字让他住进了她工作的地方。她将肚子中的胎儿打掉,迅速与他解除了婚姻。她对婚姻绝望了,对男人厌倦了,决心从此独身。但几年后她又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一个钢琴手,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为客人弹钢琴。她边搅动着咖啡,边望着他。他四十多岁,一身黑色西装,手指颀长,眼帘微闭,随着音乐轻晃着身体。她感觉此刻他就是鲁宾斯坦或克莱德曼。每天晚上,她都坐在固定的座位上,听他演奏。半个月之后他终于注意到了她。两个人常常四目相视,有时他还朝她调皮地眨眨眼皮。而她却一眨不眨,仰着头,像个灵魂出窍的没有思想的小粉丝。有一天,他中途休息,经过她的身边时,她主动与他搭话,赞叹他的演奏,并提出请他喝一杯。他礼貌地拒绝了,不过他说等他下了班之后他们是可以去另一处地方“喝一杯”的。后来他们便去了另一个地方。那是第二监狱的围墙下。从咖啡馆出来,有一条小路通往那里。围墙下的路很窄,仅容两三人并排行走。路的另一边以前是护城河,后来被填平了,建起了一幢幢办公楼。监狱围墙就建在废弃城墙的高高的墙基上。这条小路与办公楼的二楼几乎齐平,陷在两堵高墙之间。那时办公楼的窗户一片漆黑,没有人声;监狱里却时而传来囚犯的嘶哑的歌声。头上只有一线天空,星星稀朗,月光微弱。她感觉两个人就像是走在峡谷里。
他说:这地方安静吧?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得意。她回答:安静是安静,但我有些害怕。他问:你害怕什么呢?她问:犯人会不会从里面跑出来呢?他问:他们用什么办法跑出来呢?她问:墙上的铁丝网有电吧?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何要犯罪呢?他问:你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吗?她问:为什么人类都普遍不满于自己的命运呢?他问:你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吧?她问:这里面关的都是死刑犯吧?他问:你见过枪毙人吗?她问:死刑犯为什么喜欢唱歌呢?他问:你知道他们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吗?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时间会停顿吗?她问:如果他们唱歌,让你伴奏,你乐意吗?他问:你学过钢琴吗?她问:人在死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呢?他问:如果我是罪犯,你还放心同我走这条路吗?她问:你是罪犯吗?他问:我像吗?
她嘻嘻笑起来,点点头。他将她扑倒在地,一只手伸进她的衬衫。“哦”,他轻轻叹了一声,她奇怪他为何叹气,他说:这里太安静了,令人毛骨悚然。她觉得他的那一套动作娴熟而快速,一定是多次实践形成的。她抬头望着墙头上的铁丝网。她总是担心里面的人越墙而出。她忘了此刻正埋首于她的胸腹之间的孤独的钢琴家。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又过了三个月,他们分手了。他说他不能忍受一夫一妻制所带来的平淡琐碎的家庭生活,她说她无法摆脱总认为他是个伪装的逃犯的顽固念头。她再次对婚姻绝望了,对男人厌倦了,再次决心从此独身。而且,自此之后,她对钢琴曲、小提琴曲、吉他曲、钢琴小提琴合奏曲、交响乐、歌曲以及其他一切音乐产生了厌恶之心。
她从他的手中拿过《小人国》,翻到了一页,指给他看上面的画——不是书上的图画,而是一幅用铅笔画在图画间的素描。就画在格列佛的一只手旁边。铅笔素描手法拙劣,似是小孩子信笔所涂。画的像是一只蚕茧,里面沉睡着蛹,外面是茧壳;又像是某种花瓣或豆荚。她问: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摇摇小脑袋。她说:这是我小时候对着镜子画的。他睁着迷惑的眼睛望着她。他将她与那个小相框里的小女孩进行了一番比较,发现她们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有着相似之处。她说:想一想,这是什么?他一会儿看看花瓣素描,一会儿看看旁边格列佛的那只手,最后还是摇头。她提示:是我身上的东西。他还是摇头。她望了望窗外。他也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这里是二楼,从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亭子和水池,水池里的鱼群变成了一道长长的向前移动的红线。外公和祝局长正低头盯着棋盘,后者的手中拿着一枚棋子,停在半空。远处,一轮孤独独的红日悬挂在雾霭稀薄的天边,红得令人揪心。她摸摸他的腮帮,笑着说:你真是个小笨蛋哟。他觉得她的这一声“哟”的拖音太好听了,韵味十足,像黄梅戏。她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说:我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他贴在她的身上,脑袋依偎着她的胸脯,听见她的心脏在怦怦跳。她身上有一股哈密瓜和西红柿混合的气味。她问:你想看我画的这东西吗?他恍兮惚兮地点点头。她转身关上房门,反锁上。将裙子和内裤一齐脱掉,坐到椅子上,张开双腿。铅笔素描中的花瓣(不用说,它更像花瓣)。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他听见他的脑袋里顿时传出震耳的嗡嗡声。一群蜜蜂或一只巨大的蜜蜂。她问:我画得像吗?他点点头,但心里说:一点儿都不像。她让他摸摸看,他满面通红,不愿伸手。她将他的手拽过去,压在她的花瓣上。他感到那里温乎乎、潮兮兮的,同时他感到他的身体产生了异动。最后她做主将《小人国》这本小人书送给了他,书保存得还是不错的,看上去同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