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玲死活不愿再住在这里。这里使她产生幻觉。幻视和幻听。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无数细小尖厉的声音,充斥着房间。她看见屋顶上鼓出一个气泡。先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不凝神注视根本就瞧不见,伴随着座钟的一声声滴答它越来越大,直到比吸顶灯大出三四倍。起先她以为是屋顶渗漏,但夜间十二点钟声刚敲过,那气泡就啪地破裂了,里面流出捣碎的鸡蛋黄那样的物质,一股股拉长着线从屋顶上向下滴落。因为黏稠,有好几股在滴落的过程中缓缓停滞了,悬在半空中,末梢很有弹性地颤动着。令人想到正在形成中的钟乳石。榴莲的气味弥漫开来,她知道,这是疑似鸡蛋黄的物质带来的。这是她讨厌的气味,可现在整个房间都是这种气味。她哇哇地对着枕头呕吐起来。
她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准会疯掉。她回到了娘家。江跃进不愿跟着她去,一者他在岳父母家住不习惯,四个老人挤在一处,诸多不便(举个简单的例子,清早起来方便,厕所就不够用);二者他与张春玲相反,只有在自个家这儿,他才能感知和想象到两个儿子的存在。不,应该是三个。他经常靠在沙发上,闭目虚构一件什么事,让他们担任其中的角色,设计他们的神态、举止、对话、头脑中的看法和想法。有时,他故意让他们为一些琐事争吵,而他则充当和善、理性、机智的调解人,直到孩子们为他的公正和睿智所折服,握手言和。之后,他久久不愿睁开眼睛。
在江北江南出世前,他们夫妻俩曾有过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他十六岁便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全家人欢喜得不得了。九月开学,一大家子送他到码头。望着大江东去,江跃进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十余年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第一次,他露出了一个慈父的样子。他将行李箱交给儿子江波,搂着他的肩膀,嘱咐他好好学习;注意身体;早上要早起,记住吃早点(长期不吃早点容易引起胆囊息肉。爸爸就有胆囊息肉,就是因为上学时经常不吃早点,那是为了省点钱。现在生活好了,早点还是吃得起的。但也要节约,爸爸妈妈挣钱也不容易),早点要有一个鸡蛋;路上要管好钱包,不要让行李箱离开视线,不要与陌生人搭腔(现在外面坏人可多了);上海地方大,出门要与同学结伴而行;过马路时要左顾右看,谨防快跑横穿马路和想心事;有的场所可不能去,要避开坏女人;不要早恋;不要迟到、早退、逃学;不要养长发;不要想家,但要多写信回家;要勤换内衣;要多喝水;要多读书;要坚持从小养成的记日记,一日一反省的好习惯;不要沾染抽烟喝酒赌博嫖娼吸毒说谎闲逛做事吊儿郎当的坏习惯——总之一句话,你已经长大了,要磨炼好翅膀,做好翱翔于蓝天的一切准备。但江波似乎并不在听,没有丝毫反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使江跃进感到一丝不快,感到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挑战,要放在平常,早就一个巴掌上头了。但现在不同了,儿子给自己争了光,有了骄傲的砝码。江波转过身子,提着行李箱过了检票口,头也不回地去了。这孩子从小就不爱与人说话,倔强冥顽,傲慢无礼,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揍,但性子就是掰不过来。想不到这一天竟成了他与儿子诀别的日子。轮船行至第二天清晨,与江波同处一舱的旅客看到江波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船舷边,爬过船舷,猛地跳入江中。一点先兆没有,旅客们都来不及反应。大家奔至船舷边,朝水中看时,哪有人的影子?浑浊的江水翻涌着,浪花飞溅。但轮船并没因一个人的落水而停止前行,船长将情况通报给了岸边当地的港务公司,委托他们组织寻找、打捞,乘务员则收拾好落水者的行李,暂时予以保管。江跃进至今仍不清楚儿子落水的真正原因,他怀疑他遭到了一名不明身份的劫财者的谋害,或者轮船设施有安全隐患,致使儿子不慎落水。他与港务公司打起了长达两年的官司,结果败诉。被告方辩称,江波的行为纯属个人行为,非外力所能左右,应属于自杀或梦游,与任何人无关,因此他们不应承担任何责任。可他小小年纪,前程似锦,有什么理由自杀呢?十六岁,就像老和尚似的看破了红尘,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感到绝望了?那么我们何以想象那些百岁老人,那些瘫痪在床的病人,那些天生就残疾的瞎子、哑巴,那些食不果腹的乞丐和流浪汉,那些被冤枉、受尽酷刑的囚犯所过的日子?江跃进觉得最好的解释可能就是梦游了,江波或许做梦被坏人追逐(江跃进后悔在与儿子告别时说了那些“外面坏人多”之类的糊涂话),或许做梦看到一个儿童或一个老人或一个妇女落水而去舍身相救,或许做梦以为自己是跳水健将,或许做梦以为自己是跨栏健将,或许做梦以为自己是江鸥呀江豚呀鱼呀什么的,或许做梦以为自己高考落榜了(高考前儿子就经常做这样的梦),或许做梦以为自己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恋爱中的失恋者、赌博中的失败者、干了一件无颜见人的事、输了一场垓下那样的仗、患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比如艾滋病),一觉醒来,便懵里懵懂地跳进了水中。
江跃进的岳母将江波的死归咎于江跃进的教育方式,认为是他的棍棒扭曲了孩子的心灵。岳父则将江波的死归咎于江跃进给孩子起名时的不慎重,叫什么“江波”呀,本来他给取的是“江山”的,可江跃进认为名字取得太大,孩子无法承受——他甚至想反其意取个什么“江小溪”、“江水洼”之类的,但那样显然有与岳父对着干的嫌疑,就作罢了。这个名字岳父可不是乱取的,他曾翻过《周易》和《滴天髓》,推算出孩子命中缺土而忌水。江跃进有些鄙视自己的岳父,确切地说,是退休后的岳父。退休前,岳父可不是这样,他是一家造纸厂的党委书记,为人庄重,走路腰板笔直,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退休的生活腐蚀了他,他变得嗜酒、挑食、吃相难看、睡懒觉、疑心病重、爱唠叨、爱占小便宜、锱铢计较、思维怪异而凌乱,还摇身一变为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与迎江寺前摆地摊算命骗财的老头们成了朋友。这样的人提的建议再好江跃进都不可能不假思索地采用的,毕竟在起名这么重大的问题上,孩子的父亲是可以说了算的。
几年之后,已届生育高龄的张春玲怀了第二胎,生下了江北、江南。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江跃进的心情平复下来。有时他甚至产生了几近恶毒的想法:辩证地看,江波的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失去了一个,换得了一双,否则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明目张胆地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将夫妻俩的工作不当回事。这个想法要不得,是不道德的,没有人性的,不是一个人父脑中应有的。他极力从脑中驱除这个想法,可它却像一颗彗星,你刚刚庆幸它拖着尾巴消失了,但隔一段时间,它又猛不丁地飞掠过来。一个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但你永远也控制不住你的大脑,当然,你也控制不住别人的大脑,也就是说,大脑独立于我们之外,也许仅仅受制于外太空的神秘指令,或通常意义上的上帝。
江南从小跟着外公外婆,而江北被江跃进留在身边(一对夫妇带两个孩子,又要上班,顾不上)。小江南给外公外婆带去了欢乐。两个人为江南制定了周密的教育计划,立誓将他培养成有用之材。两岁习《三字经》(遗憾的是一岁时这孩子不会说话),三岁习《弟子规》、《颜氏家训》。外公文化程度不高,但好在退休在家,有的是时间,便边学边教,自己也从中获益匪浅。不仅如此,外婆更将江南打扮成一个女孩模样,给他扎辫子,穿花衣裳,教他跳新疆舞、孔雀舞——年轻时她是群艺馆里的舞蹈演员,这令江跃进感到愤懑。也许正是从那时候起,小江北对小江南产生了疏远之心。一个满嘴“铁臂阿童木”、“七个小矮人”的小顽童同一个满嘴“子不学,非所宜”、“冠必正,纽必结”的“小姑娘”玩在一起,能不相互厌恶吗?
小江南常常在下午陪着外公去一个叫“祝局长”的人家下棋。祝局长也是个退休干部,是外公的老上司,他一人住着一幢很大的别墅,他的老婆几年前在一起车祸中丧生了。他幸免于难,只是两条腿受了伤,行走有些不方便,非得两个膝盖夹在一起,且借助一根拐杖方能挪动步子。
别墅在一个院子里,独门独户。院子里有几棵果树。夏天,橘子熟了,江南就站在树下用竹竿打,打下一颗吃一颗。秋天有枣子,但枣子太小,江南往往忙活得小辫子凌乱,气喘吁吁,才能打下可怜的几颗。院子中央有一个仿古的小亭子,摆放着石桌石凳。亭子旁边有一个五米见方的浅浅的水池,池中有假山、珊瑚和水草,数十尾红鱼穿梭来去。外公和祝局长坐在石凳上,捂着茶杯,专注于棋盘。棋盘凿刻在石桌上,用红漆描过,棋子也是用小石头磨琢而成。外公下棋时喜欢说话,祝局长下棋时不喜欢说话。外公每走一步棋,就念叨一声——比如拱卒,他就念叨“拱卒”;出车,他就念叨“出车”;跳马,他就念叨“跳马”——唯恐祝局长责怪他出招隐蔽、阴险。不同于外公,祝局长每走一步棋都深思熟虑,落子缓慢。江南很少看他们下棋。他觉得几颗小石子在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挪来挪去,实在令人乏味,还不如用小石子砸鱼儿来得好玩。他将石子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眯上一只眼,然后用力将石子砸向鱼群。一蓬水花。鱼群惊散,转瞬又聚拢。可能是因为水的阻力,他很少砸中过,但也有偶尔的一两次,一条鱼被击中,摆晃着身躯,游进了假山下面的洞穴。他拿着石子,站在枣树的树荫下,等待着,想再给它致命的一击,可它就是不出来。它游不动了吗?死了吗?还是从洞穴的另一个出口逃走了,重新混入了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