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没什么人,偌大的地方除了他们这一桌,只有一桌客人,显得冷冷清清。可能是刚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宋育金和黎妮并排坐着,在林小弟和严素素的对面。黎妮看似醉了,歪斜着身子,头枕沙发,微闭双目,嘴角还含着些笑意,李宇春式的葱头发型有些散乱,遮住了右边的眼睛。宋育金突然发觉她的五官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尤其是那鼻子,直直的,鼻尖圆润地弯下来,鼻孔像两颗黑黑的瓜子,点缀在厚薄均匀的嘴唇上方;那发型衬着她清瘦的脸蛋,蛮怜人的。林小弟喝多了,双臂交叉,头垂在双臂间,像沉思过头的大卫。他的情绪可能受到论战和酒精的双重影响。严素素似是为了掩饰什么,去上洗手间了。宋育金一晚上神情不定,像是有什么心事,又像是憋了一口闷气,一言不发。此时他撮起嘴唇,在黎妮的嘴角亲了一下。黎妮没有动静,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又战战兢兢地吻了一下黎妮的耳朵。在耳郭与耳垂之间。黎妮在装呢,这个傻小子,林小弟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他俩,心中嘀咕道。
回去的时候林小弟不敢走大路,拣偏僻的小路而行。喝了酒,怕交警。偏偏在一个四岔路口,他看见了三名交警。黎妮说:冲过去。副驾驶上的严素素却说:右转弯。林小弟依从了严素素的话。交警正在处理几部车子,分不开神,林小弟的车子静静地从他们的身边滑过。林小弟握着方向盘的手满手是汗。虽绕了点弯路,但值得。他感激地望了望严素素,产生了摸摸她脸蛋的冲动。她的脸娇小柔媚,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按这条路径,先到严素素的家。临到了,他问:你回家吗?严素素回答:嗯。车子停下,严素素迟迟疑疑地打开了车门。他想若是他说一声“去我家吧”,她可能会马上答应。她与黎妮互致再见。她真是个纯真的女孩,对黎妮竟没有一丝妒忌。
现在车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黎妮用手挠了挠他的头发,突然骂了一句:狗杂碎。他诧异地回头瞟瞟她,没吱声。
“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不会吧?”他本来想问“孩子是谁的?”
“怎么不会?”
“每次都戴避孕套的。”
“这么说你想赖账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本来想说“去医院打掉吧”,可他不敢这么说。黎妮已经为他打过两次胎了。
“真的怀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例假推迟五天了。也可能是最近工作忙,周期乱了吧。”
他松了一口气,加大了油门。又下起了雨。越下越大。砸得车顶砰砰直响。他不得不降低车速。雨刮器神经质地刮着挡风玻璃,视线被雨雾遮挡。这鬼天气,就像黎妮。他想到了宋育金——这时他肯定还没有到家,一定是在哪一处屋檐下避雨呢。
黎妮挽着林小弟的胳膊跑进了单元门。林小弟有一种被押送进牢房的感觉。在黎妮面前他总是处于从属、被动的位置。黎妮要留宿就留宿,要离开就离开,他根本无法做主。黎妮是个甩也甩不掉的蚂蟥,她对我哪是什么爱和依赖,简直就是病态的控制癖。说到底,我们就是两只交配后就互不亲近的乌龟——还有什么其他更形象些的动物?——刺猬?对,刺猬。没有柔情蜜意。没有缠绵缱绻。他一时间有些好奇:刺猬是如何交配的?母刺猬一身刺,公刺猬不管不顾地趴在它身上?还是另有其他更安全的姿势?
她将他拽倒在沙发上。她头发上的雨珠拂到他的嘴唇上。他舔了舔。一丝丝冰凉。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他认为这样黏着其实毫无必要,他还没有投入到那个地步。她睁开眼睛,发现他盯着她。她朝他莞尔一笑。他看到她眼角有几条皱纹。他感到她的笑容里有揶揄的成分。
黎妮的眼神好可怕哟——严素素娇嫩的声音。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除了揶揄,没发现别的。
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但揶揄消失了。瞳孔放大,无法聚焦。空调的冷气吹到他的屁股上,屁股上的肌肉不得不收紧。刚才应该将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往上拨一点,或者调到“摆风”模式。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两部手机,并排放着,黑的苹果,白的三星。他听出是自己手机的铃声。他抓起那部黑色手机。
“喂。”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她双手仍旧箍着他的腰。
“到家了吗?”是严素素。
“到了。”
“啊——”黎妮发出一声呻吟。这婊子,故意的。
“没淋到雨吧?”那边像是没听到这声呻吟。这不可能。
“啊——啊——”
“雨,哦,没有。我在洗澡呢。”他捂紧话筒。
“啊啊”声不绝于耳。他急忙挂了电话。
他从她的身子里拔身出来。他站着,定定地俯视着她。她挑衅似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他坐下,拿起了烟盒。捏着打火机的手在颤抖。他全身在颤抖。
她拿掉了他嘴上的香烟,搂住了他的肩膀。透过真丝衬衫,他感到她的手指在轻轻划弄。她的嘴唇在他的耳后磨蹭着。痒得钻心。他猛地将她推倒。她呵呵笑起来。他也不由得满心喜悦。
他开始舔她。舔她的眼皮(使她被迫闭上眼睛),舔她的眼珠(使她被迫睁开眼睛),舔她的眉毛,舔她的鼻子,舔她的耳孔,舔她的下巴。这是个怪癖,他也记不得是何时养成的。他舔过很多女人,她们的味道各有不同。有的咸咸的,有的涩涩的,有的甜丝丝的,更多的是脂粉的奇怪的香味。有时他的舌头会遇到一颗粉刺,舌尖感觉到那一片肿块,显得兴奋;舌尖抵着它旋转,轻轻按压,这使他的舌头感到满足。于是它分泌出大量的唾液,仿佛在为发现了这片处女地而欢呼。黎妮常常是素颜,不施粉黛,舔上去有一股淡淡的体香。在这件事上,黎妮很顺从,一副欣然接受甚至挺享受的样子,不像严素素,一见他伸出舌头就厌恶地躲闪开——哎呀,你会让我脸上长斑的;哎呀,口水臭死啦;哎呀,变态嘛;哎呀,你是猫啊?
第二天,严素素的手机停了,烟酒店也关了门。她原是住在烟酒店后面隔出的小房间里的。房东说,严素素退了门面,将店出让了。听说出让价格奇低。“早知道,”房东说,“还不如我自己盘下来。市口这么好,一定可以赚钱。”林小弟猜测是昨晚的电话惹的祸。但一天之内能将店面出让,速度也太快了吧?莫不是早就计划好的?
林小弟、黎妮和宋育金一起前往江心洲。严素素说过她家住在江心洲太白村。江心洲是个镇子。长江行至此处,一分为二,环绕过这片洲渚,而后汇合。该地四面环水,往来全靠渡轮。车子沿着江堤疾驰。几场雨后,江水上涨了不少,江面也辽阔了许多。阳光直射到江面上,在对岸漾起光的雾霭。黎妮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不说话。倒是林小弟一路上说个没完,很亢奋的样子,不见半点儿悲伤或沮丧。仿佛在别人面前展示痴情是一件快乐的事。失恋的痛苦都是假想的,不像一颗子弹射进你的脑袋或一把刀插进你的肚子那么实实在在。宋育金坐在后座上,嗅着黎妮的发香。上午她可能刚洗过头,发质柔软而发亮。
太白村是个江边渔村,二十多户人家,应该是个村民组才对。几乎家家门前都晾着或堆放着渔网。他们很顺利地打听到严素素的家。三间红砖瓦房围成了一个马鞍形院落。院子的地上有两个大笸箩,里面整齐地晾放着一行行的小干鱼;每只笸箩里都点着蚊香,大概是用来驱赶苍蝇的。但苍蝇依然很多,成群地叮在鱼身上。瓦房看来有些年头了,墙面上的红砖已开始风化。正屋大门紧闭。林小弟敲门。没有动静。再敲。将耳朵贴在木门上。门开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门里。她个子矮小,与高个子的林小弟对比度强烈。
“你们找哪个?”她操着浓浓的方言问道。林小弟注意到,她将“找”说成了“早”。
“请问严素素家住这里吗?”
“是咯。么事?”
“请问她在家吗?”
“么事?”她可能是严素素的母亲。虽然她长相与严素素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但个子倒如出一辙。
“我们是她的朋友,有事找她。”他也有意将“找”说成是“早”。
“么事?”矮女人很固执。
“你是她的妈妈吧?我们是她的朋友。她突然不见了,手机停机,店面也出让给了别人,四处都找不到她,我们挺着急。”林小弟语速变得很快,像放爆竹。
“咋会?”
“真的,阿姨。”林小弟满脸诚恳之色。
“出了鬼了才是。我就是严素素啊。”
林小弟大惊失色,望望黎妮和宋育金。两个人也愣住了。
“这儿是太白村吗?”黎妮发出疑问。她的目光朝屋顶上逡巡张望,好像那儿竖着村名标志似的。
“是咯。”
“您有女儿吗?”黎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