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黑。他靠着床头,穿着裤衩,光着上身,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东西。房东老太太推门进来。她没敲门。虽说房子是她的,但他的世界可不是她的。他没吱声,将电脑从肚子上移到裤衩上。她的手在眼前挥舞了几下,像是为了挥去烟雾。满屋子都是烟雾。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自言自语了一番(他一个字都没听清),然后返身出去了。他发现窗户下方的那只坏铰链不知何时已被更换了,现在这只铰链是簇新的——这说明他不在家时有人曾进来过。被污染的三维空间。你已经受到GPS和远程红外线的监控。他想去质问老太太,可又觉得那是白费口舌。他猜测她进来的目的,想了很多,想到了租金、关心、担心、好奇、监视,等等。
他用手机自拍,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咔嚓,拍了一张。只拍下了脸的下半部。调整位置,再拍。整张脸,但歪向一边。再拍。他张开嘴,镜头对准口腔,发出就诊时“啊”的声音,发出歌手练嗓子时“哎”的声音,发出牧马人吆喝时“嗬嗬”的声音,发出鹳的鸣叫,发出蛤蟆的鸣叫,发出大笑、讪笑,发出吼叫、尖叫、惨叫,并分别拍了一张。上下两排被香烟熏黑的牙齿,牙缝里残留着青菜和肉的碎屑;咽喉处红红的,毛细血管纤毫毕现。倘若不看那些牙齿,口腔便有点像胃部的内窥视像。直立的蛇张着嘴。出水的河马张着嘴。他想:若是办一个“张开的嘴巴”摄影大展,将一面墙上全贴上这些口腔的照片——同一个人的口腔和不同的人(男女老少,三教九流)的口腔,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超级写实主义。苏珊·桑塔格说:“收藏照片就是收藏世界”。他对着镜头做鬼脸,呲牙、闭一只眼、翻白眼、斜眼、舌头卷成圆筒、嘟嘴、歪嘴,各拍一张。然后翻看,哈哈地乐。他将其中斜眼的一张发给黎妮,将歪嘴的一张发给邵轻云。前者回复:酷!后者回复:爱你。他又将歪嘴的发给黎妮,回复仍是:酷!将斜眼的发给邵轻云,回复:别仇视你自己。
星期一晚上,他梦见与孙舒怡性交了。早上醒来,内裤湿了,散发出鸡蛋清的腥味,他十分恼火。要是梦中的女人换成田橙就好了。遗憾的是田橙从未在他的梦中担任过性爱角色,至多只是与他打打球,逛逛马路、商场和公园(在现实中她可一次也没有给过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继续编排梦中的情节,只不过将孙舒怡置换成了田橙。一丝不挂的田橙。娇喘吁吁的田橙。长着邵轻云的脸的柔情蜜意的田橙。
因为这个梦,他甚至不想去上班。这个爱唠叨的丑陋的剩女是如何潜入自己的梦境的?因为这个梦,他在心里将弗洛伊德和温尼科特骂了几十遍。什么狗屁“移情”,什么狗屁“过渡性客体”,什么狗屁“恰到好处的挫折”,一派胡言。星期二上班,见到孙舒怡,他感觉怪怪的。她谈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新闻和传闻,他认真地听着,间或发表一点意见。当天晚上,他去了一趟书店,买了几本拉康和马勒的书。
这天夜里,他在杂记中写下了几行似诗非诗的文字,题目是《2011年7月3日——身体里的冬虫夏草》。他写道:“现在它看起来像脑瘤/但它不是/夏天它迁徙到大脑里/那里一片清凉/同我一样/它既害怕夏天又害怕冬天/冬天它会迁徙到心脏里/那里尚存着温暖/它像一只虫子/但它不是/我只有在春天或秋天/在它蜕皮或羽化的半路上消灭它/可是我没有消灭它的理由。”
今天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他没生病,心情也不是太糟糕。他没吃任何东西,肚子也没感觉到饿。宁静的空间归属感。屋里的光线在这一整天里是如何变化的,他总算看清楚了。光是个奇妙的物质。如果没有光,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如果没有光,眼睛有什么用?如果没有光,我们生存的意义何在?换句话说,我们仅仅是为了一束光而活着?这也没有道理吧?但光是最高的物质形态,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除非你是鞭毛虫。思考光的问题有利于人们目空一切,心里干净,认清自我,破译世界的奥秘。他想起了那次他在皇冠大酒店发烧时说过的一句话“当你比光速还快时,你才会弯曲,才会找到你自己”,哈,什么逻辑!他的手机响了,他看都没看是谁打来的,就接通了,弃置一边。任里面的人喊叫去。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想与任何人说一句话。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这天下班,他看到自己的自行车车把上插着一张纸。他以为又是那种街头小广告,但不是。纸上用红色的水彩笔或马克笔写着三行字,上面一行写着:“罚!款!单!”每个字后面都有一个惊叹号,中间一行写着:“刘天星,撞人逃逸,我会抓住你的,我是查红兵!”最下面一行写着:罚款1000000元。字迹一笔一画,却十分难看,像是小学生的笔迹。他想起前些天林小弟车上也被贴过这种纸片。他看到他的车子周围很多车子(自行车、摩托车、电瓶车、三轮车、轿车、小货车)上都插着或贴着这种纸片,几乎满大街都是。转过一条街,还有这种纸片。到下一条街,还有。
这天下午,他正在单位的卫生间里解手。便秘使他感觉难受,有东西在肛门处堵着,怎么用力就是下不来。十分钟过去了,他一身臭汗。这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喂——”,可对方那头没有声音。他又“喂”了两声,对方却挂断了。几秒钟之后,电话又打来了。他接了。还是没有声音。他以为是骗取话费的骗子,正要掐掉,对方说话了:“我,江南。”他心中一凛:“哦。”杀人犯江南,精神崩溃的江南,退居到遥远的记忆里的江南。他腹部猛地收缩,大便哗地下来了。他想到了“大便失禁”这个词语。
“你还好么?”他问。
“唉,不说这个了。”
“你在哪?”
“嗯——”
“啊?”
“我有事,请你帮忙。”口气软得像烂泥。
“什么事?”他心里翻腾。他在想要不要去举报。
“我需要钱,”话语中夹杂着唉声叹气,“能不能借点给我?”
这时候还谈“借”?
最终他没有去举报,而是往江南提供的账号里打了两千元钱。他将那个手机号码存在通信录里,给他取了一个代号叫“江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跟江南通通话。他拨打那个号码,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重复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产生了疑问,那个借钱的男子是江南吗?莫不是冒充江南的骗子?旋即又被他否定。
雷阵雨说来就来,天黑得便迅速。自行车车胎瘪了,他推着它走了一程,见雨越来越大,只好暂避到一家小餐馆的屋檐下。雨点溅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激起一朵朵小水花。衬衣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刚才还感觉热得不行,现在竟有些冷了。餐馆里有几桌人在用餐,靠近落地窗的小条桌上坐着一对情侣,男的恰好背对着玻璃窗外的他,几乎与他背贴着背。女的喝一口汤,看一下街景。喝一口汤,看一下街景。无声电影。相互观看。她不时朝屋檐下的他望一眼。她的眼中含着笑意,在与他目光相遇时深褐的眼珠闪了闪,似乎在与他调情(但他不能肯定)。两个人目光对视了足有半分钟,像在玩一种对视游戏(谁眨眼谁是小狗,谁眨眼谁就输一块钱,谁眨眼谁就让对方刮一下鼻子——或者干脆让吻一下?抱一下?摸一下?),终于,他敌不过了,先撤回了目光。她与他距离不到一米,仿佛伸手可触,只是中间隔有一堵玻璃墙壁。这女人二十刚出头的样子,长得洋气,头发染成了金发,卷曲着披散在耳畔,双眼皮,嘴唇涂成了紫黑色,微微朝上翘着。她令他隐约想起了一个人。谁呢?谁呢?雨渐渐歇止,他产生了吻吻那嘴唇的欲念。
闪电划过,他看见沿街的屋檐下散落地站着好几个人,全身被照亮。
络腮胡子男人在沙漠中走着,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高鼻梁,一张瘦削的拉长的脸,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双腿很长,脚步很快。
邵轻云做爱时开始咬人。咬他的肩头,咬他的手臂,咬他的脸,咬他的鼻子。有一次甚至咬他的喉管,被他挣脱了。事后他责怪她。她辩解说她最近看了一本通俗小说,里面说做爱时咬男人可以增强男人的欲望。他觉得不是这样。他怀疑她有些性变态。以后做爱时他多了一个心眼,他睁大眼睛,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脖子尽可能远离她。
他们抓了满满一塑料袋萤火虫。将它挂在房间里,在它的光照里做爱,一定浪漫死了——邵轻云说。
他说: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事?
她说:我天性如此。
他说:你是个小荡妇。
她说:我才不是呢。
她说:你才是我的知音。
她说:我是你的铁杆粉丝。
他说:我也是。
她说:要说我也是个老荡妇。
她说:你的皮肤比我还细嫩呢。
他说:是的。
她说:别安慰我。
她说:不是。
她说:我们三个人之间都是爱情。
他说:不是。
她说:是的。
这天晚上,他打开电脑,心里却乱糟糟,无法写东西。他在页面上随便画着画。他画了一棵树,一根绳子,一个人——人吊在树上。擦去。他画了一把刀,一个人,一条手臂——刀割着手腕。擦去。他画了一条河,一颗头颅,一堆衣服——游泳或投河。擦去。他画了一把枪,一只手,一张嘴巴——枪放在嘴巴里。擦去。他画了两条狗在花丛里追逐,花一朵一朵,被涂成了不同的颜色。擦去。他画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热气腾腾,桌子边坐着九个人。擦去。他画了一具男性生殖器,直挺挺的,龟头的直径远远大于阴茎体,看上去像蘑菇。擦去。他画了一座大厦,无数个小窗口,每扇窗户里都有一至两个小人,楼厦顶部火势凶猛。擦去。他画了一个穿连衣裙的长发女人,一个穿吊带衫的戴眼镜女人,一个穿T恤的大嘴巴女人,一个穿睡衣的拄拐杖女人,一个赤裸的肥胖女人——四个人玩纸牌,一个人站着看,用手摸着脸。擦去。他画了一双鞋、一部手机、一只灭火器、一条鱼、一根油条、一把法槌、一粒药丸、一个小机器人,并排放在桌子上。擦去。他画了一部长长的轿车,车前有个三叉星标志,车旁站着一个女模特。擦去。他画了十一只蜗牛。擦去。他画了一面镜子,镜子内外各有一人,一模一样。擦去。他画了两个斜斜的线条笔直的S字形图案,像闪电,又像一对鹭鸶,又像拐弯的河道。擦去。他画了一张脸,眼睛离得很开,几乎生在耳朵上,脸部中间大片空白,鼻子吊在嘴唇下面——像展翅的鸟儿抓着某种猎物,下巴下有几根竖线,代表胡须。擦去。他还画了很多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很多缠在一起的线条,很多色块,很多几何体,很多外星人似的怪模怪样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