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金坐到袁一槐的对面,发现他一脸的疲倦。
现在公司只剩下七个人,经营出现困难,业务萎缩,应收款拖欠严重,成本急剧上涨,工资不能按时发放,员工纷纷跳槽,再这样下去非关门不可。袁一槐懒洋洋地问起果总那边的业务,听口气他对这笔业务已经不抱多大的希望。这一段时间,宋育金一直在与果总联系,可他的手机要么无人接听,要么关机。他的秘书说,果总最近很忙,她也很难见到他。果总老家那边的企业资金链出了问题,借了很多高利贷,果总已在考虑出售这边的酒厂。她还透露,果总正在办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准备举家移居多伦多。看来郑和劲酒的广告剧有可能白写了。两个人骂了一通果米多,接下来沉默了。
下班后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喝酒。两个人点了几个菜,坐在卡座里,边喝边聊天。看来袁一槐是这儿的常客,与女服务员们很熟,在她们倒茶上菜的间隙与她们开着玩笑。这儿有几个服务员长得不错,其中一个高高的个子,短发,杏眼的女孩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笑着时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袁一槐叫她小焦。他说:小焦,晚上跟我走吧。她问:到哪儿去呢?他说:去昨天去的地方(宋育金想:昨晚他们上床了?)。她说:那儿不好玩(宋育金猜测他们可能还没到那一步)。他说:去卡拉OK?她说:我今天嗓子痛。说完她似乎有意地清了清嗓子,发出带痰的嗯嗯声。他摸了摸她胯部,朝宋育金调皮地一笑(宋育金想:他喝得有些多了。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她往旁边躲闪了一下,笑着说:摸摸要给钱的。他掏出皮夹,往桌上一拍:咳,钱我有的是。说着又伸手欲摸。她笑着转身逃去。
袁一槐指指她的背影,问宋育金:她长得怎么样?
宋育金说:还行,只是走路的姿势不好看。
袁一槐惊讶地说:你指的是不是屁股直扭直扭的?
宋育金点点头。
正是这样好看啊,女人就是由曲线构成的。
但是像企鹅。
你的审美有问题。
宋育金心里说:你的审美才有问题呢,她岂止像企鹅,简直就像招摇的妓女。可他没说出来。他想到了何约。
星期六是个多云天气,袁一槐请一个客户去山上游玩。附近一个县有一座山,刚刚开发,叫明堂山,据说风景不错。宋育金和孙舒怡陪着。袁一槐又叫上了老同学开发区商务局秦局长。那个客户是市政工程处的一位副处长,是秦局长从中牵线的。袁一槐车开得很快,后面秦局长的车老是跟不上,袁一槐不得不每隔一程就放慢车速等他们。孙舒怡便抱怨,说秦局长的司机小陈是个胆小鬼。
车开上了半山腰,一行人由索道上山。索道的缆车是一个个小吊厢,固定在钢索上,钢索绕着上下两个转盘转动,将吊厢缓缓送往半山腰。山谷里树木葱茏,小灌木、杂草和落叶铺在石隙间,一片阒静,只偶尔有几声鸟鸣,像是巢中雏鸟的叫声似的,拨一下人的耳鼓。吊厢在树梢上方滑行。略低低头,就可清晰地瞅见树叶的脉纹。
下了缆车,沿着石阶再往山顶上爬。半小时后到达了一个观景台。从这儿远眺,群山浮在薄雾间,逶迤如带。白雾悠悠挪动,时时使人产生山在漂移的错觉。朝山下俯瞰,索道上悬挂着数十个吊厢,一边上一边下,宛如两条相向爬行的多足虫。山峦间绿意恣肆,满目青黛。去山顶的石阶没有尽头,像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宋育金不想再爬了,谎称自己膝盖受过伤,独自留在了观景台。
他坐在石凳上,点上一支烟。观景台三面都是巨石,巨石间有几棵松树。其中一棵有一人粗,树冠蓬松,遮盖了大半个观景台,正好为游人起了遮阳庇荫的作用。一张石桌和四张石凳被安置在树下。树冠筛下来的阳光幽幽的,风微微的,空气带着树叶的清香。他朝空中吐出一个个烟圈,望着它们被风扯动着,慢慢散了形状。很快,一支烟抽完了。他又点上一支烟,沉溺于吐烟圈游戏。很多小飞虫飞来飞去。果蝇、瓢虫、蝴蝶、细腰蜂。一阵阵细微的嗡鸣。草丛和树上,还有一些昆虫在鸣叫。大松树的树干上,有一群蚂蚁在上上下下,忙着拖曳着一只毛毛虫。毛毛虫不停地扭动,浑身爬满蚂蚁,躯体几欲脱离树干。有几只蚂蚁被它的扭动弄得身子倒立起来,但嘴仍然咬着它不放。周围,寂静凝聚欲滴。更广大的寂静像一口大钟,倒扣在大山间。他给田橙、邵轻云、林小弟和另外两个大学同学群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山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哈。田橙未回复,其他四个人陆续回复,都只有两个字:羡慕。四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回复相同的话,这使他感到十分惊奇。他想再试试,便又将这条短信群发给了黎妮、何约、杨思桑。黎妮回复仍是“羡慕”。他心想:这怎么可能?莫不是他们脑袋里的程序都是一样的?但随后的回复就不同了,何约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哦。这个无情的婊子!杨思桑回复:山上好哇,人烟稀少,风景秀丽,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总之比城里好。好好玩玩,放松放松,有机会我们一同出游。杨思桑虽丑丑的,却心地善良。但他转念一想:也许何约正在忙着,无暇顾及呢?自己不也是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么?他胸中豁然开朗。
他忽然看见一只长脚蜘蛛在石桌上爬动。它的身子与七星瓢虫差不多大小,腿却是身子的几倍,有三四厘米长。他觉得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总是朝一边倾斜。他数了数它的腿,七条。他又数了一遍,还是七条,左边四条,右边三条。不对呀,蜘蛛分明是八条腿,为何少了一条?他想它可能是受过伤,与同伴或其他小虫子争斗,丢了一条腿。这么想比较合情合理。蜘蛛的腿断了,可以再生吗?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螃蟹的腿断了是可以再生的。它有毒吗?他不知道。他用烟头挡住它的去路。它似乎感觉到了烟头的高温,在两厘米的前方停下了脚步。他叫道:前进,前进。可是它还是踯躅不前。蜘蛛听得见人的声音吗?他不知道。它转而向一边爬去。他移动烟头,又挡住它的去路。这回它一动不动了。也许它在困惑。一支烟燃烧完了,它还是静止不动。它在想什么?它有思维吗?他不知道。他又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趁烟头火红,将它轻轻戳在蜘蛛左边的一条腿上。那条腿迅速扭曲,折了,翻转着朝上翘着。蜘蛛能感受到疼痛吗?他不知道。他想这下它的两边对称了。它拖曳着伤腿,朝右边方向逃去。他又将烟头朝它右边的一条腿上戳了一下。也折了,朝上翘着。它停了下来,身子开始痉挛。一分钟后,它又挣扎着爬动。他将它剩下的几条腿都烫了一下。它不再爬动了,只间歇地抖动一下某一条腿。再后来,彻底不动了。它死了吗?还是装死呢?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野兔、野鸭、金龟子、象鼻虫、穿山甲,还有好些动物是会装死的。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它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觉得接下来没什么好看的了,便鼓起腮帮,朝它吹了一口气,将它从石桌上吹去。蜘蛛悠悠荡荡飘落到地面上,使人联想到小时候用纸撕成的小降落伞,从阳台上旋转着向下坠去。我是蜘蛛的上帝,他想。他狠狠将烟头摁灭在石桌上。狠狠地,像憋了一肚子气。为什么使这么大的劲?——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迷惑。会不会有一个庞大的智慧生物站在我们的头顶,而我们的视力远不可及,他也这么摆弄着我们?他想。人类在远古时代是不是有过被他们伤害或控制的经历,因此才产生了关于上帝、真主和神的想象?他想。为什么田橙不回短信?他想。为什么袁一槐喝了酒,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想。有没有必要辞去这份工作?他想。
他突然感到四下里过于寂静,天阴下来,雾气四处弥漫,索道停了,索道工也不见了,吊厢孤零零地悬垂在半空,没有游人的身影,没有人声。他感到有点儿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