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金住进了医院。高烧40度。抽了血,拍了片,医生初步诊断是病毒性感冒并发脑膜炎。吊了两天水之后转为低烧,意识也稍稍清醒。邵轻云松了口气。这两天都是她和田橙在轮流陪护。宋育金说了很多胡话,多次提到一个叫何约的人。
何约是塑胶模特。
何约是雨中湿淋淋的招贴画。
何约随着龙卷风升至一万米高空,然后扑通一声坠落下来。
何约躲在坏了的电梯里,被卡住了,只露出两个大鼻孔在呼吸。
何约有一张冰淇淋的嘴,你还没亲上一口,它就融化了。
早上醒来,你发现被何约附了体。
看电影,你发现女主角和所有的女配角都是何约装扮的。
去动物园,你发现孔雀、鹳、狒狒、袋鼠、梅花鹿、狮子、水獭、鸭嘴兽都是何约装扮的。
宋育金清醒一点时邵轻云问何约是谁,他说是一个死去的女人。
宋育金用正在输液的那只手握住田橙的手,眼睛直视着田橙。田橙想将手抽回,又怕弄脱他手背上的针头。邵轻云笑着说:你们天生是一对儿。宋育金不明白邵轻云为何总将他推向田橙,他略略有些失望。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邵轻云的手。邵轻云和田橙相视一笑。宋育金看看身边的这两个女人,觉得自己很幸运。
第三天,袁一槐和孙舒怡来探望宋育金。他们见邵轻云在,吃了一惊。孙舒怡说表姐你怎么在这儿?邵轻云指指田橙说她是我的研究生,指指宋育金再指指田橙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宋育金想:她极力撮合我与田橙,是不是为了掩盖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在邵轻云眼里,我们只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情人关系?性伙伴?因为年龄悬殊,还是门楣、身份悬殊?他瞪了邵轻云一眼,后者感觉到他的愤怒,朝他调皮地眨眨眼。
孙舒怡将手中的一束康乃馨交给田橙,对宋育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她说话时左边嘴角现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不注意很难发现。宋育金觉得孙舒怡也并不是特别丑。问过了宋育金的病情之后,孙舒怡与邵轻云闲聊起来。孙舒怡谈到了某种品牌的皮凉鞋、某种颜色的唇膏、某种好吃的巧克力、某个影星的发型,以及治疗异食癖、爱丽丝梦游仙境症、毛发角化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的最新医学进展。宋育金带着温馨的心情想:孙舒怡真是个病态的话痨。
邵轻云打断孙舒怡的话,问起了孙舒曼。袁一槐插话说她最近忙得很,9月份要去美国进修。邵轻云望着孙舒怡问那么孩子怎么办?袁一槐说只好接回来由爷爷带啦。宋育金觉得邵轻云的眼神老是回避着袁一槐,这其中似乎有问题。他想起袁一槐几次打电话给邵轻云而她不愿接听的事。
一天晚上,病房里只有邵轻云陪伴时,宋育金问:为什么你老不接袁一槐的电话?她红了一下脸,说:他话多。他说:他话不多啊。她说:他喝过酒话就多。他想:那还差不多。他说:那也不该不接人家的电话啊,他毕竟是你的表妹婿嘛。她不说话了。他不想再细究下去。过了大约五分钟,她突然喃喃自语:他强奸过我。他大惊失色,从床上坐起来。她又说:也不能算强奸吧?我也说不清。他慢慢躺回到床上,脸色稍稍恢复。她说:可能是酒精作用,可能是一时糊涂,也可能是夜色太美。去年某一天,初秋的夜晚,她和袁一槐沿着江堤返回市区。之前袁一槐跟邵轻云学校的郊区分校做了一笔业务,那晚他请分校头头们吃饭,邵轻云作陪。他俩都喝了些酒。回来时袁一槐开车,虽开得很慢,却仍然开得歪歪扭扭。月亮很圆,照着江水、江中的船、树、江堤和沙滩。她脑袋晕眩,身上燥热,情绪高昂,背诵起《春江花月夜》来。她催促他快点快点,过往的车辆很少,也没有行人,可他担心会将车子开到江里去。她满不在乎,大笑着说开到江里正好我们可以洗个凉水澡,游到对岸去。她越是不在乎他越是胆怯,后来索性将车子停下,头垂在方向盘上,说:我开不了啦,我们休息一会吧?正好可以欣赏欣赏江边的美景。她觉得他的提议不错。他们下了车,在江堤斜坡上坐了下来。夜空很高远,星星很疏朗,月亮很澄澈,风很轻,江水很缓慢,对岸很缥缈,萤火虫很多,虫鸣很轻微,蛙鸣很响亮,草地很芬芳,空气很清新。他说了很多话,她没有听清一句。她感到晕乎乎,自然而然地就将晕乎乎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将她压到身下。她浑身瘫软。她记得她反抗了一下,记得背部被茅草或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记得骂了他一句。最后那事还是发生了。回来的路上,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实际上打那以后,两个人之间就没再说过话。袁一槐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发短信给她,她一概不接不回。
一天晚上,病房里只有田橙陪伴时,宋育金问:为什么邵轻云老是希望我俩在一起?她红了一下脸,说:我不知道。她皮肤细腻,脸上仿佛没有毛孔。他多次想伸手摸摸她,可他不敢造次。他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两口,就被她夺下摁灭了。他觉得被一个人管着也不是一件烦心的事,反而会生出一种轻松感、自在感,就像上了火车,就不必管火车的事,乐得省心。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着。远处依稀传来几点汽车喇叭声。窗外有一棵槐树,蓬松茂密,枝条纷乱,有一根树枝竟伸到这三层楼的窗户边了。灯光照射到枝子上,每一片叶子都清晰可见。她出神地望着树叶。他出神地望着她。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她果然被吸引,回过头来问道:怎么啦?他答道:郁闷。
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为赋新词强说愁吧?
我可不是少年。
嘻嘻,您老贵庚几何?
你真好看。
瞎说。
她垂下头,长发披散下来。她用手朝后拢了拢。又披散下来。她又拢了拢。他坐起来,吻了吻她的头顶。她没动弹。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还是没动弹。他揽过她,两个人接吻。他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