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着声音挪到他的跟前,窗外泻进来的微光汇聚到她的周身,但仍看不清她的脸。她仿佛自言自语:有的人就是喜欢黑暗。黑暗中环境温馨。黑暗中心里平静。黑暗中感觉好。是不是?
他没搭茬。
我们见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会点名要我?
我听别人说起过你。
谁啊?
阿蒙,王长蒙。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问:他还好吗?
他答:他死了。
她吃了一惊,问:怎么啦?怎么会死了?
他答:出了车祸。
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答:三天之前。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他听到席梦思弹簧被压迫所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之后是轻轻的“砰”的一声反弹声。他看到她低着头,长发的轮廓披散下来。她半晌没说话。他为自己的随口胡诌感到有点儿内疚。他咳嗽了两声。
我们开始吧。她的语气转瞬间显得欢快起来。
她站起来,三下两下脱去了衣服。裸体在黑暗中线条柔和。他也脱去了衣服。两个人躺到床上。他担心被她认出,用一只手假装衬着腮帮,遮去大半边脸。当他发现她的脸也模糊一片时,他放下了手。他一直哆嗦,他想止住,却哆嗦得更厉害。他感觉自己的那物儿还是软的,用手摸摸,果然。她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它。迟疑了片刻,她开始轻柔地摩挲它。
开一盏灯会不会好一点?她问,话语里透着关心。
不。
别担心,很多客人第一次做这事都这样。先生您是第一次做这事吧?
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手加快了节奏,那物儿却依然如故。
哈,这是不是就是阳痿?他带着玩笑的口气问。有一点自我解嘲的意味。
阳痿分器质性阳痿和心理性阳痿。器质性是指疾病引起的,比如动脉粥样硬化、中枢神经损伤、海绵体功能障碍以及睾丸炎、前列腺炎等等;心理性是指心理压力过重、恐惧、焦躁、对对方缺乏兴趣、不满、有敌意、认为性生活下流等等。她为他上起课来。他想起来,她是卫校毕业的。
她问他以前是否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他答没有。
她问他这几天是否从事过体力劳动,他答没有。
她问他昨晚睡得好吗,他答很好。
她问他是否喜欢音乐,他答不喜欢。
她问他喜欢晴天还是阴雨天,他答喜欢下雪。
她问他是否瞧不起做这一行的女人,他答不是。
她问他是否对她心怀不满,他答不是。
她问他是否对她怀有敌意,他答不是。
她问他看得见她的脸吗,他答看不见。
她问他是否喜欢护士,他答喜欢。
她问他是否喜欢老太婆,他答不喜欢。
她问他是否喜欢警察,他答他从小就梦想当警察。
她问他是否厌恶其他人,他答有一点儿。
她问他是否害怕黑暗,他答不害怕。
她问他是否感到晕眩,他答不晕眩。
她问他来本地干吗,他答自驾游,这是第一站。
她问他今年多大,他答四十六。
她问他阴茎疼吗,他答不疼。
她问他有其他部位感到不适吗,他答没有。
她问他有什么爱好,他答植物学。
她问他有没有其他爱好,他答吃方便面。
她问他家里有几口人,他答三口人。
她问他平常与人性交也是在黑暗中吗,他答是的。
她问他今天星期几,他答星期六。
她问他会上网吗,他答不会。
她问他去没去过南京苏州上海,他答没有。
她问他有没有暗恋对象,他答有。
她问他她是干吗的,他答售楼小姐。
她问他她叫什么名字,他答不知道。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答我叫张军。
她问他暗恋对象知道不知道他暗恋自己,他答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
一问一答,像是在医院就诊。
他感到奇怪,中午和邵轻云做爱时还是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日思夜想、做梦都想与之媾和的女人,如今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能为力,真邪乎。
时间快到了。她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看,说道。她的手指飞快地拨了一下他的物儿,手拿开。她放弃了努力。
他们为价钱发生了争执。她坚持按原价收费,一个子儿不能少。而他认为他什么也没干,不应该付那么多。她说她按照时间收费,干没干成责任不在她,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语含讥讽,寸步不让,她说这又不是超市处理积压商品或商家做活动,不存在打折优惠。他理屈词穷,只好如数付了钱。
她走了。打开房门,她回头说了一句:我也喜欢黑暗。
他打开所有的灯,看着自己可怜的裸体。心情糟透了。他感到头痛欲裂。
大约一小时之后,他打开手机。提示一个接一个出现。都是邵轻云的电话和短信。他回拨了过去,邵轻云接听了。她焦急地说:刚才电话突然断了,你没事吧?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说:我死了。她连忙问怎么回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爱的女人死了。她死了。她在冰块中,随着冰块一起化掉了。我只看到一摊血水,还有她的衣服。我挽留不住她。谁也挽留不住。时光挽留不住。宇宙飞船也挽留不住。爱因斯坦和霍金也挽留不住。因为她是活蹦乱跳的生命而不是一束弯曲的光。她厉声打断他,话语中透着惊恐:你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摸摸额头,额头滚烫,他说:我额头滚烫。我着火了。我点燃了其他人。许多着火的人在游行,抗议政府停水停电停发薪水。许多人被迫哭了。许多人在寻找孩子。我知道了,是我存心使冰块融化的。我将它捂在怀里,当个宝贝似的藏着。希望你们原谅我。但何约可不是田橙。你也无法成为田橙。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宇宙飞船离开地球,一切都会晚了。会剩下你一个人在地球上呆着,像一只被遗忘的小恐龙。一分钟之后你就会老去。世界不过是一个念头。当你比光速还快时,你才会弯曲,才会找到你自己。青春饭吃不了几年,用身体赚钱迟早会招来报应。她在我心中已经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捞起来也是死的。一条死去的金鱼。最有效的方法是烧。堆起一堆干柴,像和尚一样坐化,死后留下几万颗舍利子。世界太肮脏了,需要一把大笤帚。亲爱的,我们扫吧。但我的胳膊断了,我四肢都是假肢。地上全是屎。宇宙飞船上也全是屎。没有地方供你排便。抽水马桶早就坏了。臭气熏天。我只剩下你啦。你可要帮助我。你可要帮助我啊。他哇哇地哭起来。她连声安慰他:我会帮助你的,我会帮助你的。你现在在哪儿?他哭哭啼啼地说:我在墓地,在德克萨斯州的巴黎。我被遗忘了。我是阳痿患者。你遂心了吧?我是穷光蛋。我必须鼓起勇气才能去爱。我爱你,我爱田橙,我爱你的卧室和你的过去,我爱山洞和爬行动物,我爱散尾葵和苹果手机,我爱老掉牙的象征和尼亚加拉大瀑布。我也爱我自己。这有什么不对吗?我爱的东西很多,但梦想总是无法实现,以致我现在没有了梦想,人变得俗气、世故、奸诈,变成了一只老鼠。可爱的蜗牛。天真的单细胞生物。好吧,就这样吧。我渴了,但我不是鳄鱼,不是高射炮,不是供你们操作的机械装置。再见。现在我还剩下一口气,我要写一份遗嘱。你有笔吗?她哄他:我有,我有,我正拿着呢,你别着急。他抹去眼泪,放慢语速:遗嘱!给世界的遗嘱!必须经过公证。天是蓝的,我是罪不可赦的人。早上出门,我听到鸟叫。晚上回家,我听到磨刀声。我爱小鸟和小草,犹如爱我的嘴巴和舌头;我爱女人,犹如爱我的肠胃;我爱文学,犹如爱江南。但江南毁了这一切,毁了何约,毁了田橙,毁了金斯基,也毁了你——邵轻云。他是所有女人的敌人。我受够了!我是同案犯。我也是所有女人的敌人。我是一只苍蝇。我喜欢吃棒棒糖,可猫也喜欢吃棒棒糖,乌鸦也喜欢吃,高血压病人也喜欢吃。我该怎么办?他停顿了数秒钟,又说道:这个遗嘱很重要,你去银行,将它放在保险箱里。因为它很重要。十分重要。它将证明我无罪。它将证明杀人者是江南,是他毁了这个世界,而不是我。你说的诗人是他,而不是我。鳄鱼是他,而不是我。你知道吗?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可现在你在哪儿?你喝酒了吗?他呵斥道:胡说!你这个狡猾的小女人!我没喝酒,尽管我渴了。酒是好东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哈哈,你害怕我清醒吧?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变得兴奋起来,在床上手舞足蹈,拿着手机大声嚷叫:全世界无产者都会联合起来的。因为一切都是暂时的,都是幻象。幻象,你知道吗?你看过幻灯片或动画片吗?《狮子王》。《阿凡达》。贫富悬殊。癌症。阳痿。冰川融化。股市震荡。经济危机说来就来,伴随着海啸和核泄漏。广岛之恋和阿拉伯之春。卡扎菲在颤抖。萨达姆在绞架上。赛义夫滔滔不绝。相对论是绝对的。虹吸现象无法解释。他开始唱《忐忑》,啊咦呀咦哟,啊咦呀咦哟。他忽而笑眯眯,忽而板起脸,故作严肃状,双目圆睁,眼珠随着音乐的节奏机械地左顾右盼。她久久没再说话。他发现她没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她幽幽地说:我困了。她挂了电话。
他也累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他口干舌燥,高烧似乎退了一点,意识也清醒了些,但仍然浑身滚烫,四肢乏力。他拨了邵轻云的手机,那头很快接听了。他告诉了她自己所在的宾馆及房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