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天气晴朗。邵轻云开车,带宋育金、田橙去石树山、石塘湖一带游玩。上午爬山,下午游泳。
石树山其实是一座山谷,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乱石,从谷底一直堆积到山顶,远远望去像是一棵大树。上山有两条路,一条是人工修建的供游人观光行走的石阶路,一条是巨石相叠天然形成的直达山顶的山洞。邵轻云坚持让宋育金和田橙由山洞上山,说他们年轻,爬得动,自己精力不济,走石阶。
山洞里时明时暗,只能靠石头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摸索着前行。洞径也时大时小,但大时也须低头,小时更须跪行。邵轻云走一段路,在外面喊一声:“田橙——小丫头——”田橙则在洞中答应:“哎——”一唱一和,仿佛唱山歌。田橙渐渐活跃起来,答应也越来越透着欢快,并开始主动与宋育金搭讪。“这里怎么这么黑哟?”或者“这石头这洞怎么这么神奇呀?”或者“这里太冷了。”或者“不会有蛇吧?”或者“你慢点,我怕。”或者“你拉我一把。”或者“我累了,休息一会吧。”
他停下来,靠在石壁上,脊背感到湿湿的,冰凉。头顶有一线光,很远,隔着层层叠叠的石头,光显得很幽深。她挨着他,也靠在石壁上。周围有苔藓和尿臊的气味。外面又传来邵轻云的喊声,田橙嘻嘻笑着,故意不答应。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嘴唇在她的脸上寻找嘴唇。她挣扎,躲让他的嘴唇,用手猛推他的脸:“放开我,混蛋!”他松开她,疑惑地望着她,浑身像散了架。她退后几步,气喘吁吁,理理自己的长发和衣角。
“走吧。”她冷冷地说。
他们继续在洞中攀爬。一路上,他们看到一些揉作一团的卫生纸,一些脏兮兮的塑料袋,几只烟盒,几只饼干纸盒,几只残存着精液的避孕套,几坨干了的屎(有一坨显然被鞋子踩过)。他们没再说话。他怒火中烧,垂头丧气,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押解的犯人。
终于到达洞口,来到山顶。眼前骤然大亮,他们揉揉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邵轻云坐在阴凉处的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地望着这两个疲惫不堪的探险者。他们也分别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邵轻云问好玩不好玩,田橙笑着回答好玩。看着田橙没事儿的样子,宋育金松弛下来。他点燃一支烟,环顾群山。
这一带山上,多巨石,有的状如圆球,有的四四方方,有的叠床架屋,有的孤零零。山谷里的石头更是不计其数,犬牙交错,如龙之鳞片。阳光照在巨石上,令人感到晃眼。邵轻云忽然感叹道:大自然多神奇啊!宋育金和田橙望着她,没吱声。邵轻云看看他俩,轻声、神秘地说道:如果在这山顶上做爱,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呀?她的目光里有一束狂热的、穿透性的、γ射线似的光束,使她看上去如一个女战神般迷人。
中午,他们来到石塘湖边的度假村吃了饭,开了一个房间,准备休息一会,待阳光稍弱些去游泳。
日头偏西时他们下到水里。田橙不会游,套着一只救生圈。邵轻云和宋育金将她往湖中央推。这片湖叫石塘湖,东西宽约五六百米,南北不见边际。湖水被阳光罩着,澄澈、平静,从湖面低头可见人的腿脚。往前游时,宋育金的脚时而碰着邵轻云的腿,时而碰着田橙的腿。邵轻云和田橙聊起一个名叫韩振羽(笔名叫什么“流岚”)的文学社成员,他有一句诗“湖水像妈妈的胸脯一样温柔”,田橙觉得形容得太好了,邵轻云说若是改为“湖水像妈妈哺乳后的胸脯一样温柔”就更好了。宋育金认为这两个句子都很平常,抒情得让人牙酸。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想扫大家的兴。他仰面在水面上浮着,脚不紧不慢地打着水,望着天空。有时他的脚故意往旁边划弄,蹭蹭田橙。天空万里无云,落日悬在群山之间,红得令人惊心。湖面广阔,远处隐约可见三两点游泳的人的脑袋,不小心你还会以为那是几只浮着的水鸟。空气里带着湖水的气味。田橙始终保持着一种微笑,两只胳膊搭在救生圈上,浑圆、饱满、匀称——她整个身体都可以用这三个词语形容。她的胳膊、脖子、腮帮上挂着水珠,水珠被她皮肤的肉色浸透,随着身体晃动而晃动,欲坠不坠。他产生了舔那水珠的欲望。邵轻云在水中翻滚,身穿黑色的泳衣,显得大腿颀长,身材婀娜。他想到一个词:水中的火箭。他产生了抱着她游的欲望。一时间,他觉得身边的这两个女人都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这时田橙说:这水中要是有一条鲨鱼怎么办?邵轻云说:胡扯,湖里哪有鲨鱼?宋育金说:我就骑上它。田橙说:会不会有鳄鱼呢?邵轻云说:不会的。宋育金说:鳄鱼的致命弱点是它的眼睛,我会戳瞎它的眼睛,然后再骑上它。三个人笑了起来。
吃完晚饭,回到市区已是华灯初上。宋育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穿梭。他无端感到沮丧。马路上,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速度很慢,还赶不上他自行车的速度。人行道上,人头熙攘,像是从东往西和从西往东鼠窜的两拨金枪鱼,遇到一个跪在地上行乞的孩子,他们像遇到一块礁石,绕越而过。他看到了皇冠大酒店。何约正是在这儿从事那种工作。陡然,一个想法跳了出来,不可遏止。他想挣脱,但这想法像一张蛛网,你越挣扎它越紧。只有服服帖帖地跟着它走。他将自行车停在远离这家酒店的一个楼道里。
宋育金挺直腰杆,跨入酒店的旋转门。大厅中央,一盏巨大的、由无数闪烁的水晶组成的吊灯吸引了他,那灯从天花板上盘旋而下,光芒四溢,富丽堂皇。这时,一个身穿红西服、个子高挑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微笑着问:您好先生,您住宿吗?在得到他肯定回答之后她将他引向总台。总台的女服务员微笑着问:您好先生,您住宿吗?在得到他肯定回答之后她为他办起了登记手续。一晚上280元。她微笑着双手递过房卡,说道:先生,您拿好。另一个身穿红西服、个子同样高挑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说:您好先生,请跟我来。她将他送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等电梯到来。电梯门打开,她微笑着说:先生,请走好。电梯门缓缓合拢,她的脸慢慢被压缩,但一直能辨析出由眯起的眉眼、皱起的鼻梁、撮起的嘴巴组合而成的微笑。
房间是个标准间,有电视、电脑、两张床、一对沙发椅,还有一张可以半躺的皮沙发,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看到床头柜上竖着一个树脂标牌,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皇冠大酒店欢迎你”,下面一行字较小,像是落款似的:“按摩洗浴中心”,后面是电话号码。他想:就是这儿了。但时间尚早,他心里也还没有准备好。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换了几个台,都是《新闻联播》。将声音关掉。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利比亚战事,看了一会儿“地球上最大的五种爬行动物”的报道(他记住了咸水鳄、网纹蟒和科莫多巨蜥,还有一种海龟和三只眼的怪物他没记住)。又转向电视,找到一个叫做“魔幻音乐”的频道。看到一个女人在龇牙咧嘴地唱:啊咦呀咦哟,啊咦呀咦哟。整支歌曲没有一句歌词。时而模仿京剧的旋律,鼓钹齐鸣;时而模仿电影情节紧张时的背景音乐,诡异惊悚。女人的脸浓妆厚抹,看上去像西方影片中的幽灵,表情极度夸张,忽而笑眯眯,忽而板起脸,故作严肃状,双目圆睁,眼珠随着音乐的节奏机械地左顾右盼。他觉得这歌有意思。歌嘛,听起来快乐、舒服就行啦,没有歌词还纯粹些。这首歌是对那些故作姿态、正人君子的歌曲的调侃和驳斥。他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在身上涂满沐浴露,慢慢擦洗各处。浴室的瓷砖洁白如玉,在灯光下闪着光。淋浴顶喷是个大圆盘,不锈钢的,也在灯光下闪着光。水流刷刷地泻下,通体感到惬意,他那个玩意儿挺立了起来。
他穿上衣服。脱掉。又穿上。动作缓慢,一直犹犹豫豫。他拿起电话,拨打按摩洗浴中心号码。电话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他没说话。过了片刻,那头又说:您好。过了片刻,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找小雨。那头说:小雨正在忙,我们有其他的小姐。他说:我要小雨。那头说:小雨正在忙,您得等一会儿。他问:等多久?那头说:半个小时。他说:好吧,我等。
他打开房门,将它虚掩,关掉所有的灯,关掉电视、电脑,坐在正对着房门的椅子上。他背后是一扇窗户,纱帘拉上了。窗户外面是一个庭院,有少许淡淡的路灯的光筛进来。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是邵轻云,她问他到没到家。他懒得开口,只嗯了一声。她问:你怎么啦?他回答:我已经睡下啦。他迅速挂了电话,关机。
半个小时后,响起了敲门声,很轻的两下。他说:请进。房门缓缓被推开。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他看见她的一只胳膊抬了起来,在墙上摸索。他低声喝道:别开灯!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关上了门。
她问:干吗不开灯?听得出来是何约的声音。真的是她。
他答:我喜欢这样。他故意别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