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金的D盘里有一个新建的文档:郑和劲酒广告剧,已写了一大半。但现在光标闪烁,他写不出一个字。他想:还是写点其他东西吧。他打开F盘里的一个文件名叫做“两栖动物小S杂记”的文档(“两栖动物小S”是宋育金的网名——这个网名经常遭到小S粉丝们的攻击,他们说小S这个名字是小S的专利,你不能侵犯我们偶像的名誉权。宋育金回答:我姓宋,姓名开头第一个字母就是S,我年纪又不大,自称小S有何不可以?粉丝们说:就是不可以!双方争执不休。后来版主将“两栖动物小S”这个ID封了。宋育金只好换一个论坛去玩,后来又被封,又换一个论坛)。宋育金有一个古怪的想法,总觉得F盘比D盘有着更强的私密性。倘若说桌面文档密级是“公开”的话,那么C盘、D盘、E盘里的文档密级依次就是“秘密”、“机密”、“绝密”,而F盘里的东西就属于“内参”级别了。“两栖动物小S杂记”是宋育金在一些失眠之夜里的所思所想,相当于日记,但又没有任何事件的记叙,因此命名为“杂记”还是比较妥帖的。这些东西都是片段式的,一段一段,没头没尾,只有写作的日期作为题目(类似诗的文字有一个副标题)。
在“2008年10月4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
如果历法中没有“月”、“日”、“小时”、“分钟”的概念,只以“年”作为唯一计时单位,我们的厌倦感和周而复始的重复感会不会减少几分?原始的快乐由历法终结。从此,封建社会开始了。
在“2009年3月16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
当我们认为“大脑在想”时,就会感觉到那些想法萦绕在大脑的部位;当我们认为“心在想”时,就会感觉到那些想法萦绕在心脏的部位。你试试认为“耳朵在想”、“两只耳朵在想”。
在同一日,即相同的另一个“2009年3月16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
有人说:亚特兰蒂斯沉没后,一部分人适应了海底环境,产生了基因突变,进化为海洋智慧生物。那么我们不妨做一个实验:同一时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屏气下潜到海水里,看看有没有一个人产生基因突变,能在海底自由地呼吸、游动。70亿人,概率基数已经够大了。(注:这个实验的目的不是为了反对达尔文。)
在“2010年11月1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
一位快乐、阳光的华人小伙子,从小在英国长大,不会讲汉语,不识汉字。主持人问他热不热爱中国,他回答当然热爱;问他不会说汉语,不识汉字,感到别扭、沮丧、痛苦、焦躁、懊恼、无助吗?他回答那也不至于。不要搞语言拜物教和文化拜物教。语言只是工具,与人类活得好坏屁关系都没有;文化也只是工具,与人类活得好坏也是屁关系都没有。工具如果好使,人类就会幸福、快乐——这是工具的唯一目的;反之,就是屠刀。我喜欢这个小伙子。那个主持人是个蠢货。
在“2011年1月27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
卢梭说他感觉自己有一颗心,这颗心了解人类。倘若将人类比作充满奥秘的宇宙的话,那么他所了解的宇宙可能就是哥白尼之前的宇宙,一个被错误认知的世界,一个没有大爆炸、黑洞、暗物质和时空弯曲等概念的世界。人类是个黑洞。一个反粒子被吸入黑洞意味着一个正粒子正从黑洞中逃逸。什么时候也写一本《忏悔录》或《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有的只有一句话,比如在“2007年10月14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穿过黎妮的身体,得到否定的答复。
其中“黎妮”两个字的字体颜色是绿色,“身体”两个字是红色。
在紧接着这句话的“2007年10月15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黎妮笼罩着何约,不是距离问题,是我自身的问题。排除障碍,明心见性。
“黎妮”、“何约”字体颜色均是绿色。这句话的下面还画着一幅画:一个光头和尚,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手指上挂着一串念珠。他前面有一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老虎。画画得很稚嫩,像是初学绘画者的速写,又像是儿童的涂鸦。那老虎你看上去会以为是一只猫,如果不是它额头上画了个“王”字的话。
在“2007年12月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罗美定是玻璃,看来看去还是玻璃。
“罗美定”三个字字体颜色是黄色,两处“玻璃”的颜色均是蓝色。
在“2008年1月2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人类若是长生不老,自杀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在同一日,即相同的另一个“2008年1月2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在不穿衣的前提下,怎样冒充林小弟?
“林小弟”三个字是黑体字,且比其他字大一号。
在“2010年7月9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雷鸣电闪,伸手于窗外引雷电。
这句话的下面画着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只碗,碗上画着一丛竹子,竹子旁边题着两个字:竹风。字系草书。
在“2010年8月17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
囫囵吞枣吃下刺猬,学学唯心主义。
还有一些段落,比如在“2008年7月1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
将旧衣服送人,像送走父亲。小时候,我穿过别人的旧衣服,想象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要是女人就好了。隐秘的部位火辣辣。
旧房子,墙上有一个脚印。
有什么理由“破四旧”呢?是政治需要还是恐惧自己?将传统作为对立面是愚蠢的,但又是不得已的选择。政治家要学会黎妮的包容。
黎妮是林小弟所有恋人的总和,传统的总和。
衣服的新旧来自于穿衣者的知识,它们不过是前后关系。重要的是合体,而不是孰前孰后。
有人喜欢将自己的旧衣服珍藏起来,而对别人的旧衣服视之如敝屣,他们正是缺乏黎妮的包容,比如林小弟和我。
在“2010年5月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
网上有人发帖说:皇帝的人生最悲催。引来无数跟帖。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还有人说:鱼之乐鱼之悲,只有鱼知道(有人马上跟在这个帖子后面说:有时鱼也会掩饰自己)。
必须承认,担忧和恐惧是最厉害的毒品。你愈是拥有,愈是担忧和恐惧。从乞丐,到小户人家,到中产阶级,到高官,到皇帝,担忧和恐惧愈盛。
毒品的两面性:既可以使人中毒,神经错乱,抓狂,乃至死亡;又可以使人兴奋,快活,幻想联翩,乘青云而神游八极。所以有人怕毒品,有人爱毒品;旧皇帝怕毒品,新皇帝爱毒品。
别管那么多,我是小人物。
在“2011年3月12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
同江南讨论《赫索格》,谈到格斯贝奇给赫索格未成年的女儿琼妮洗澡。他认为戏剧化是小说必不可少的元素。我用《尤利西斯》和《欲望浮动》反驳他。况且“格斯贝奇给琼妮洗澡”这一节并非戏剧化情节,符合小说逻辑;如果换成“琼妮给格斯贝奇洗澡”那才是戏剧性。江南认为《尤利西斯》仍然是戏剧化的,不过是以读者的“文本意识”作为戏剧化的对象;就像在性爱这个特定事件中,无论你是在女人的体外射精还是体内射精,都不影响性交事实的成立。男女双方好比作者读者双方,性爱好比小说。
其实我对《尤利西斯》和《欲望浮动》,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用它们来作例子,而且我射精时旁边从没有女人,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某一方缺失——这一点我没告诉江南。
江南的眼睛里总有着某种伤感。
在“2011年4月1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
我和江南在我屋子里吃方便面。
江南说:有人说我疯了,作为观察者的你怎么看?
我说:用比较法,将你与没有疯的人比较,比如跟江北比较。
江南说:倘若江北才是疯子呢?
我说:与林小弟和其他没有疯的人比较。
江南说:倘若他们才是疯子呢?
我说:可以观察你说话的方式,比如你说话毫无逻辑,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
江南说:倘若我天生笨嘴拙舌呢?
我说:可以观察你的神态,比如眼神是不是痴呆,反应是不是迟钝。
江南说:倘若我正遇着一件悲痛的事情,正处在伤心之中呢?
我说:用逻辑判断,比如我们吃饭,吃方便面,你吃屎。
江南说:倘若屎里的确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或抗癌物质,而大家还不具备这种认知呢?
我说:人又不是狗,那么喜欢吃屎。
江南说:对了,吃不吃屎只是一种习惯和爱好,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是否疯了;以此类推,一个人是否疯癫不能由一个人的行为来推断。那么用什么来推断呢?——无法推断。
我说:你疯了。由方便面和屎一起来证明。
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似诗非诗的文字,比如在“2008年1月20日——自由意志”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
一幢大楼即将拆除,
一周之内有三个人跳楼。
他们对大楼的拆除感到恐慌吗?
还是赶时间?还是眷恋?
做夜晚的俘虏,不如做夜晚的敌人;
做夫妻,不如做情人;
做马丁·海德格尔,
不如做莱因哈德·海德里希。
搏斗,你追我赶,无暇追忆。
在废墟上,记者采访目击者,
他说他只管拆除、拆除,
不是建筑工人,不是心理学家,
不是和尚,不是洋娃娃,
不是反对派,不是凶手,
不是妖怪,不是植物,
不是诗人,不是黑社会头子,
不是救世主,不是照相机。
世间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我们的想象。
在“2009年10月7日——喜剧性”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
活着就是做机械运动。转圈。
因为你是固定的。
我是秒针,老板是分针,
国王、总统、主席是时针。
各自的时间里有各自的内容,
有我的转动才有你们的转动。
被转动。被自愿。
被代表。被幸福。
想通了,我要睡觉,走一步停一下,
走一百步停四十二下,或五十七下,
或仅仅一下。随便溜达。
因为阴晴圆缺,因为我不是你。
但这事儿总有点让人不安。
在“2010年8月11日——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
在梦中,女医生让我干的事情我必须干。
我是她向另一个人眺望的管道。
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太美了,让人无所适从。
操场上有很多人,全是清一色男人,
都戴着帽子,穿着竖条纹衣服。
我也戴着帽子,穿着竖条纹衣服。
我喊口号,让他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
看他们的眼神,看他们走路的姿势,以便确定一个罪犯。
从概率论来说,这里肯定有一个罪犯。5%,哪怕1%。
我带头唱歌。用各种语言唱,普通话、方言、英语、俄语、
梵语、拉丁语、西班牙语。
那个歪戴帽子,脚步蹒跚,声音最响,边唱边痛哭流涕的高个子傻瓜,
一定是未来的罪犯,也一定是女医生眼中的007。
他精通各种语言,这怎么可能?
如果说事先不知情,这是不可能的。幸好还有CT和我。
这天晚上,宋育金感到思绪泉涌。他飞快地敲打键盘,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1.从罗美定到黎妮到何约到邵轻云到田橙,是一个大圈圈。
2.江南对象征主义的仇视根源何在?
3.记录一下“月圆谈诗”那天夜里的梦:林小弟和田橙在网球场打网球,我和邵轻云在一旁观看。我略感嫉妒(为什么?)。当发现网球其实是一只吱吱叫的活老鼠时,我感到我的嫉妒顿时消失了(这又是为什么?)。于是我和邵轻云也抓了一只活老鼠当作网球打起来(它还咬了我手背一口,不疼,痒痒的)。两对选手跑来跑去,很快乐。两只老鼠飞来飞去,好像也很快乐。田橙长着孙舒怡那样的四环素牙(其实田橙的牙齿整齐洁白)。
4.依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我和邵轻云打网球是不是第二天我们成为性伙伴的某种预兆?那么林小弟和田橙打网球预示着什么?被当作网球的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老鼠预示着什么?我不想按照弗洛伊德的思路往下想。
5.半夜里,鞭炮轰鸣,我总结了很多种可能:一、有人死了;二、有人结婚;三、有人搬进新居;四、有人中了彩票;五、小孩放鞭炮玩耍;六、中国队赢了;七、鞭炮厂失火出事;八、疯子所为;九、正常人心血来潮,放放鞭炮,追忆孩提时光。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一、鞭炮店老板疑心鞭炮受了潮,放一挂试试;二、有人路过鞭炮店,不小心或故意扔了一个烟头,引燃了鞭炮;三、某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恨在心,恶作剧,将鞭炮扔进后者的院子;四、某个人有放鞭炮发泄怒火的癖好;五、某个人有放鞭炮驱逐恐惧的癖好;六、某个人有放鞭炮治疗失眠的癖好。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能性成千上万。但总而言之,放鞭炮既污染了环境,又干扰了别人,是一种陋习。
6.将散文从邵轻云的身体里解放出来,然后将诗歌从田橙的身体里解放出来。
7.窗外的树枝是否对我的成长心理造成过影响?
8.一幢高楼或一幢土房子是否对我的成长心理造成过影响?
9.往事悠悠,晴川历历。要历史地看待过去。戒了手淫吧。
10.你看到大街上很多人,熙熙攘攘。在你的眼里,他们是一个个空壳似的存在。你看到的只是一只只从树枝上垂下来的孤零零的蜘蛛。你没看到它们的蛛网。每一只蜘蛛都有一张蛛网。每个人的过去、现在、亲人、朋友、邻居、同事、同行等,组成了各自的网。你偶然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有可能触及某一根蛛丝,拨动一个人的过去或亲情友情之弦。你自认为了解一个人,但你永远丈量不到这张网的尺寸,看不到全部。别人看你亦是如此。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总是抽象的、虚幻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连串的幻影。
11.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微观世界里的事情。每个人都沉浸在他自己的微观世界里。没有人有兴趣天天拿显微镜或放大镜看你。只有你自己,像一个暴露癖患者似的,想象着生活在一面放大镜下,盲目夸大自己的所想所为、喜怒哀乐,并将它们放大给自己玩味,给他人观赏。
12.与邵轻云做爱,并没有令人感到性爱的美妙,相反,令人感到疲惫、厌倦。对我来说,性爱仿佛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借此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而已。第一次性爱就这么枯燥寡味,以后何以为继?是性爱本身如此,还是与性爱对象有关?我不知道。对此,林小弟和黎妮有发言权。哪天问问他们。
另外,他还写了几行诗一样的东西,题目是《2011年6月18日——停止思想,为了做爱》。
早晨,吸进龙爪花的香气,差一点死掉。
我说,DNA排斥的东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即使它能刺激你的性欲。
她说,但是我们不必留意像语言一样的花香。
我认为她说得对,给花浇了浇水,回来继续做爱。
宋育金用“工具栏”里的“字数统计”功能统计了一下“杂记”里的字数,17万多字。可以出一本书了。他想哪天将这些文字拿给邵轻云看看,当然,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