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被人杀了。
尸体是在江北家大衣柜中被发现的。江北江南失踪八天,他们的父母四处寻找,都没见着踪影。那天晚上,老两口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闻到了一股臭味。确切地说,是母亲张春玲先闻到的,父亲江跃进也说闻到了。两三天前他们也隐约闻到过这味道,但以为是石化厂的味道。这天晚上,两个老人像警犬似的满屋子找寻臭味的源头,最后确定臭味来自江北江南兄弟俩住的卧室,一只靠墙立着的大衣柜。打开柜门,张春玲晕了过去。一个人蜷坐在里面,眼睛圆睁,望着老两口。板寸头,一边没鬓发,是江北。
尸体已经轻度腐烂。法医做出以下鉴定:死者,男性,年龄在19—23岁之间。死亡时间大约在7—10天前。颈部可见明显的扼痕,扼痕跨越甲状软骨上下,范围为12×6cm;颈部皮下和肌肉组织有出血现象。法医得出的死因结论是:因机械性暴力压迫颈部引起窒息死亡。通俗点说,他是被人掐死的。
据江跃进和张春玲回忆,上上周他们去了乡下走亲戚,从星期二住到星期六,回来就没见着两个儿子。那个星期四下午他们还通过电话,星期五下午电话就打不通了,两兄弟都关机。
随后几天,警方展开了大范围排查。林小弟、黎妮、何约、杨思桑、宋育金等死者的朋友先后接受了警方的询问。其中,何约那几天的失踪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另有隐情?何约不得已,将周游宁苏沪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只是她没提自己是从事那事的,也没提他们一路上的风流。警察问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曾怀海,胸怀的怀,大海的海;另一个叫阿蒙,不知道大名叫什么。警察问她与他们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朋友。警察追问是什么朋友,她不语。警察又问这两个人的住址,是干什么的,她说不知道。警方怀疑是不是这三个人合伙杀了江北,然后抢了钱(死者江北口袋里的皮夹不见了)去游山玩水。警方控制了何约,并派出三路人马,一路去南京,一路去苏州,一路去上海,到他们落脚的三家宾馆去调查。从两个人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没有何约的登记)中知道了这两个小伙子的住址。阿蒙真名王长蒙。随后通过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查出了两个人就读的学校。第二天下午,刑警队侯敏副队长率领六名警察直扑湖北的那所民营大学,拘捕了王长蒙和曾怀海。办案警察感到欢欣鼓舞。当天晚上,七名警察带着两名嫌疑人在下榻的酒店里饮酒庆贺。嫌疑人的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喝酒。王长蒙眼泪汪汪地要求也喝两口,遭到三个警察的呵斥。曾怀海也要求喝两口,博得了一个警察的同情,为他斟了一小杯。曾怀海一饮而尽。酒至半酣,副队长侯敏接到队长朱向东的电话,让他们立即释放这两名嫌疑人。侯敏舌头僵硬地问: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历经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才抓到这两个狗东西,难道前功尽弃了?我们错了?大方向有问题?你也不要太武断啦,兄弟,我什么都服你,就是不喜欢你的武断。朱向东说:别罗嗦,快放了,我们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侯敏只好让手下为两个小伙子打开了手铐。这时王长蒙又提出喝两口的要求,警察们都没做声。王长蒙抓起桌上的酒瓶,将剩下的半瓶白酒一饮而尽,将酒瓶“砰”地摔到地上。侯敏站起来,欲发作,被其他警察拉住了。
警方在查看江北家所在小区监控录像时,发现了一个重大疑点:2011年6月9日晚11时许,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年轻男子走出了死者所住的单元门,他匆匆忙忙,东张西望,样子十分惊慌。经江跃进、张春玲仔细辨认,此男子是死者的弟弟江南。又据江跃进家对门的女邻居反映,6月9日晚,她在楼道里碰到了这对孪生兄弟中的一人(她分不清是江南还是江北,因为他戴着一顶黑色遮阳帽,帽檐压到眼睛上)。她向他打招呼,后者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痴呆地望了望她,转身飞快地跑下了楼。当时她就有点奇怪,平常可不是这样,这两兄弟蛮礼貌的,一个爱说爱笑,一个彬彬有礼。她发现他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新鲜血痕,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抓破或刮破的。而且,自案发至今,江南一直未曾露面,也不与任何人联系,令人感到蹊跷。另据江跃进、张春玲吐露:江南曾患有精神疾病——被害妄想症,上高中时住院治疗过,但这么些年再未发作。至此,警方将江南列为重大嫌疑人。
林小弟设宴为何约压惊。
何约像没事儿样,照样喝酒、笑、打闹。林小弟带来了一个姑娘,名叫严素素,生得小巧玲珑。她依偎着林小弟,衬得林小弟又粗又胖。大家谈到江北江南的事,气氛很轻松,似乎因为与自己没有了干系,都松了一口气。宋育金心里将在座的骂了个遍。
一个朋友死了,我们却还在这儿喝他妈的酒。
一个朋友死了,比一阵轻风还轻。
一个朋友死了,我们就像丢失了一张小额钞票,五毛或一块,最多十块,讶异之后转瞬即忘。
我们都是他妈的绝缘体,死亡的战栗无法传导到我们木头的内心。一段失去生机的腐烂的却被当作宝贝似的收藏的木头。宋育金难以理解死亡,昨天我还是活蹦乱跳,大口吞咽,脑袋里盘旋着奇思异想,渴望着赚钱、穿新衣、买房子、做爱、探险、周游世界、遨游太空,你摸我一下我感到痒,你打我一下我感到疼的一个生命,今天就变成了一具发不出声音、没有思维、没有感觉的尸体,这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我们能接受一颗鸡蛋的破碎,但难以接受一只小鸡被捏死或踩死。死亡的抽风。次声波。界限分明的地平线。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一坨风干的屎。宋育金不相信江南会杀了自己的兄弟,即使他有精神疾病,但那是自己的兄弟啊,孪生兄弟啊。江南很爱江北的,依赖他,总是喜欢同他一同来去,乐于做他的影子,相反,江北却时时有一些想摆脱江南的意思,为此兄弟俩还闹过不愉快。而江南患有被害妄想症,宋育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江南有些偏执,宋育金是知道的。江南喜欢争论,尽管他平时沉默寡言,但一旦讨论起问题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他总是沿着自己预先设计的路径图行走。他总是试图说服别人。他总是轻率地推翻你的结论,然后按照他的逻辑给出相反的结论。他总是怀疑你说的话背后的目的。如果遇到反驳,他就不停地找出新的论据,直到你筋疲力尽,厌烦不已,同意他的结论为止。他喜欢文学,读了很多小说。你提到你读过的任何一本小说,他几乎都知道,且记忆力超好,每本书都能说出个大概。这么一个热爱文学的书呆子会杀人?宋育金以己度人,觉得不可能。一定是证据链上出了问题,导致了错误的结论。
林小弟时不时地往严素素面前的碟子里夹菜,严素素连说够了够了他还夹。她娇嗔地用肩膀轻轻撞他。黎妮端着啤酒杯,与严素素干了几次杯。严素素也不示弱,来者不拒。小女子酒量大着哩。宋育金瞧着这两个女人,感到不快。杨思桑坐在黎妮和何约中间,忙着吃菜,看别人喝酒,她不喝酒。她那副平静的样子也让宋育金感到不快。何约很少说话,也很少吃菜,也很少喝酒。宋育金觉得在这四个女人中,还是何约最好看。
接下来的几天,宋育金没同林小弟他们见面,一门心思投入到郑和劲酒的文案和其他几个文案的写作中。林小弟打来几个电话,他都以工作忙推托了。一方面春夏之交是真的忙,另一方面是江北江南出事,影响了他的心情。邵轻云也打来两次电话,约他见面,他也推托了。很快郑和劲酒剧本杀青了。他送给老板袁一槐过目。袁一槐对剧本大加赞扬,而后对剧本多处进行了修改,让他重新打印出来,当天下午送给果总。宋育金打电话给果总,果总说自己在浙江老家,让他将剧本送给他的女秘书。他将它送给他的女秘书。女秘书正在忙于低头打字,边敲击键盘边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将文稿放在桌子上。宋育金感到她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有韵味。
宋育金离开果总的工厂,骑上自行车。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回家尚早,回公司又待不到一小会儿。一时间他不知该上哪儿去。今天是阴天,阳光弱弱的,天气不冷不热,有一丝丝风。往南边骑了十分钟,绕到一条禁止机动车通行的小路上,往东边骑。大约十五分钟后,又看见一条很短的不到百米的小路,往北边骑。两分钟之后,又看见一条不见尽头的小路,往西边骑。他尽量挑人少的小路,尽量慢慢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