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滩有好多胡同,比方铃铛胡同、狗屎胡同、哑巴胡同、苦水井胡同,等等,每条胡同都有它的诡秘和孤绝。一条胡同与另一条胡同有时成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有时交成一个十字,有时斜着交叉。这条胡同的狗吠,常常传到那条胡同,那条胡同的家猫晚上瞪着两只雪亮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跳到另一条胡同的墙头。谁家天井的晒绳上挂几条鱼,比如几条鲅鱼或几条刀鱼,那这只馋猫必一天去光顾几番,有时趴门缝瞅瞅,有时站在墙头张望,从窗上看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寻找时机准备去盗窃那几条晾晒在晒衣绳上的咸鱼,有时揪掉一只尾巴,有时扒掉一只头,总之馋猫如瞅上了谁家的鱼,它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正在行窃的猫,眼明手快,主人一声断喝,保证一个倏地高蹿到墙头,蹿到墙头也不急于走,而是在上面左顾右盼,仿佛在气气主人,我能飞檐走壁,你能吗?
这些胡同非常古老,时间也走得非常慢。你想几代人的步伐都在胡同空空落落地响过,那些不愿活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情所伤,不是上了吊,就是投了苦水井。那井,几天没有人敢去挑水,那条胡同几天外人不敢走。比方三奶奶如打发孙女花儿去铃铛胡同六奶奶家要箩箩面,那孙女花儿就不敢去,因为铃铛胡同的叶利娜刚死在院中,像一个粉面狐狸。胡同住的人越多,影子就重叠的越多,白天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愈多,晚上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更多。比方一家人家生了八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俊,后来一个个全都出嫁了,女儿一嫁人,老头就死了,独独剩下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孤单,就拼命种葫芦,葫芦挂在墙头,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后天叶子枯了,但来年又发绿了,说明这老婆子还活着,有一个活物在院中呼吸,那这个小院是活的,胡同也是活的。忽然有一年,墙头的葫芦枯了再没绿过,天井里鸭叫的声音也突然哑了,那这家的主人肯定不在了,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不光她八个女儿不敢进家里,就连晚上出来夹黄鼠狼的三吊眼,每每走到这里也颇踌躇一番。试想八个黄花闺女,想当年曾吸引过金沙滩多少男光棍的眼睛,那时这条胡同是鲜活生动的,八月月圆女人月经浑浑圆圆饱饱满满,即使光棍汉晚上对着院中八个女儿手淫,也是惬意的、快乐的,甚至是大胆的。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金沙滩的女儿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像桂兰母女兔子专吃窝边草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黄花女儿都勇攀高枝,扬帆起航走了,满囤的二姑不就上了小青岛吗?金沙滩上的女儿金贵着呢,不提倡自产自销,自给自足。那些光棍们眼巴巴地看着一掐就出水的黄花闺女被强盗们从金沙滩的胡同,一个个接走了,光棍们捶胸顿足,指桑骂槐,骂了半天,鸡巴毛都白了,像三吊眼一样还是光棍一根。女儿一走,门可罗雀,门关着,窗上着,凝滞的空气一动不动,鸭不叫、鸡不鸣,人去屋空,先前太阳还能照在炕上,如今炕上也照不到;先前坑里还有一头猪,正打着呼噜,如今猪没了,蒿草长得比人还高,且不说猪,连一只猫跑进去都无影无踪,那影子一重重的、厚厚的,太阳射不透。
以前女儿们排队去过的那个茅厕,现已塌陷一半,夏天半夜人们还在睡梦中,只听呼啦一下,暴雨冲塌了,人们忽地坐起来,这才想到对面的八个女儿早嫁人了,孩子也生过一大堆了。断壁残垣,触目伤心。开始黄鼠狼、老鼠们还时常过来光顾,后来这些家伙也耐不得这般凄凉,纷纷搬家到对门或隔壁去了。晚上月亮一上来,照在那些蒿草上,照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窗棂上,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影子就愈来愈深了。听说某个女儿因难产在婆家死了,老光棍们就时常想起她们年轻时的模样,多好的一个人呀,就那么完了,要留在金沙滩就好了。这幢房子,以前八个女儿出出进进,笑声朗朗,没有影子,全是光明,即便在阴天里,光棍们躺在炕上,也想象着那幢房子被太阳照得哈哈一片,七八条玉体横陈大炕,光棍们想象中那个人家仿佛从来就没有阴天的时候,太阳和月亮总是晴朗朗地照着,上哪去找阴影呢;可是一旦女儿们走了,这房子在光棍和邻居的心中,就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鬼影重重,日深一日,挥之不去。
金沙滩有许多这样的胡同,这样的人家,塌了也不拆,全都按老祖宗既定的秩序静卧在那里,千年如斯,静静地等着太阳照着,静静地等着月亮光临,因为周而复始的日子是不会变的。太阳照到今天,大胆的王川不满意了,他纷纷地说,老祖宗都留些什么鸡巴胡同,精瘦的一根,连他的宝马也开不进去,进去也是死的,不能转弯,回不过头。老祖宗像王家章一样,喜欢住山洞,一败亡了,就钻进胡同做爱,年复一年繁衍出那么一大堆女儿或光棍。女儿还好说,瘸的瘫的,都能嫁人,可光棍们就不好受了,只好出海,出海死在大海里,一辈子也没找个黄花女儿像开葫芦一样,破个瓜儿,死不瞑目呀。就以三吊眼为代表的那批老光棍,也仅能找奶头山开开洋荤,一遭生,二遭熟,三遭四遭死胡同赶驴—直达直,三吊眼告诉他一对一,时间长了,也没啥意思。自从王川将始皇辇车通过的大街刻上自己的名字,王川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要破四旧、立四新,加快步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领人一个上午就把三娘叶利娜的家扒了,并顺便吞噬了周围三幢房子,打通铃铛和狗屎两个胡同,现场上,王川边指挥边说,不扒留着干什么,留着闹鬼呀,留着吃狗屎呀,你听听这些名字,多窝囊人。在小王川的脑海里,不久的将来,他要将两个胡同统统连到一起,造出一条宽敞明亮的釜山街或东京大道,大道上堂而皇之地停上他的宝马车。那眼苦水井,他准备修一个亭子,砌上护栏,让南来北往的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回娘家还能喝口苦井水,不忘她们的根。
王川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然他的现实主义重于理想。骨子里,他认为田园牧歌在他这代里,就要彻底断送,连几千年皇帝立下的农业税都除销了,还寻什么田园牧歌。纵观历史,只要有私字当先,富裕开路,没有不趋之若鹜的。田园牧歌,那是陶渊明的,全他妈的是无病呻吟,自我陶醉,陶醉到最后王家章的四十条船该炸毁就炸毁,三吊眼该吃土还得吃土。给三吊眼推磨那阵子,他和王满囤狠背了一阵陶潜的诗,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裤带都系不住,女人都饿得有的三十几岁就绝了经,还“悠然见南山”,全他妈的鬼话连篇。小时候,他只知道在南山上拾草剜菜喂猪,累得回家倒头便睡,上哪里去“悠然”,要“悠然”得像陶渊明一样做一回小地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上顿半饥半饱,下顿吃稀拉稀,栓都拉不起来,不干事自萎了,上哪去“悠然”。我们的老祖宗真会骗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