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儿子的来信后,黄婉儿几夜没睡觉。最让她惊喜的是,王大头投海身亡,这让她回金沙滩的美梦可立马成为现实。黄婉儿是自尊自律自责的,她一直等着王积辉。在韩国曾有多少讨好她献媚她的男人,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按她的身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可。黄婉儿是聪明的,小时受公公和父亲的影响殊深,他们都是非常善于经营的人,又非常爱国。比她出道早和出道晚的一些同事全都纷纷弃韩去美,加入美国国籍,可她黄婉儿反其道而行之,她永不加入外国籍。虽然她离开金沙滩时大陆很穷,她公公局促的那个山洞很潮湿,爸爸黄玉生,天天坐在炕上编草辫儿,编了扯,扯了编,他是寂寞的,比他寂寞的还有公公,可是无论他们再怎么贫寒潦倒,没对自己的国家说出一句怨言。在黄婉儿幼年的眼里,他们都高大魁梧,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主儿。他们对祖国对金沙滩做了那么多好事,乐善好施,心安理得,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在公公家里住的李专员,也是一个大个子。小黄婉儿一来了,他就抱抱她,有时用大胡子吻一下她粉嫩的脸蛋儿。如果说小时候王积辉因是男孩有些粗心,那么细心的黄婉儿,早发现李专员是个非常神秘的叔叔。有一次,她偷偷问父亲,那个李专员怎么总是一个人呀?他父亲说,小孩子多嘴,别打听。在幼小的黄婉儿眼里,李专员、父亲、公公是那般英俊。她和王积辉就像靠在一棵大树下,天天乘凉,无忧无虑。那些娘娘妈妈们,又是那般温柔,说话轻轻的,就连走路也都蹑手蹑脚的。这些娘娘妈妈们全不睡午觉,全让给男人们睡。闲闲的午后,窗外南风寂寂,小鸟蹦跳,胡同传来卖糖球的声音,黄婉儿钻出去,吵着要糖球,这才看到三个娘娘全都坐在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条上,两腿并拢,举止端庄,眉毛扯得细细的,说话声音也细细的,就像三只并排的八哥,待在门口,给三个男人站岗瞭望,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小黄婉儿还要吆喝什么,小嘴就被三娘送来的糖球堵住了。三娘用手指打发她去胡同头,眉梢眼角都带着嗔怪。她从小听父亲悄悄对母亲讲,这位三娘是白俄人,她父亲经商做买卖。我们羊角畔上的好多大船运来的东西,有他父亲的一半辛劳。
一想到那个温婉的住在铃铛胡同的三娘,黄婉儿就泪流不止。她会写中国的毛笔字,会背一二百首唐诗,她帮着公公记账,清秀的小楷,用的是刚从俄罗斯运来的钢笔。那时这个大家族总是神神秘秘的。有一年来了大船,一艘大船被日本鬼的飞机炸了,还炸死了父亲的两个徒弟。那天正赶上她和王积辉赶海,就见沙滩上白白的像盐粒一样的东西从长长的竹竿里流了出来,父亲带人奋不顾身地往麻袋装,未打烂的竹竿一倒就出来了。他们用小指头蘸一点偷偷抿抿,非常甜,是南方的白糖。先前他们看到那一摞摞的竹竿,就认为是竹竿而已,想不到里面藏满白糖,父辈真英明呀。后来,他们又见竹竿从盐垛上装上了咸盐。在那样艰难的状况下,日本鬼子、蒋匪伪顽全都虎视眈眈,难为父辈想出这么多办法。这些精明睿智牢牢留在小黄婉儿的心中,哪怕去国三千里,她也耿耿于怀、刻骨铭心。韩国人非常勤谨,加之他们的政策非常对路,黄婉儿一下子就涌入那里的社会。黄婉儿知道自己一时半刻难回金沙滩,一年半载也是奢望,只要王大头还活着,她一辈子也难回金沙滩了,白天只有与王积辉隔海相望,夜晚只有在梦中相见了。有时,她想起口口声声叫他嫂子的王宏道,那是一个多么儒雅的兄弟,与王积辉的感情没得说,情同手足,对嫂子的尊重几乎到了授受不亲的地步。刚来到韩国,人们还认为我是他的妻子呢,当看到我俩分开居住,这才释然,当时追慕我的络绎不绝,将我安顿好后,王宏道从门缝留下一个纸条,就壮士一去不复返了,多少年来连封书信也没有。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兄弟,从王宏道身上,我真正知道,什么叫朋友,什么叫弟兄。再一想到上辈那种真挚感情,我心想只有打拼混出个样儿,才能为他们长脸。想当年,公公愿吸一种黄烟,父亲就利用编小辫的钱赶集给公公买来,每每看到他背微驼着来到山洞,老哥长老哥短的,我就泪流不止。一支烟,父亲卷起,老哥俩嘴对嘴,你抽一口,我抽一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山洞的幽深也加重了这种寂寞,就像夜半两人私语。
王大头的暴死,仿佛在黄婉儿的意料之中,那么健壮的两个老人也已离去,的确让黄婉儿承受不起,还有那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三娘,都曾是多么好的人呀,金沙滩恐怕再难见到这样的人了,她归心似箭,买到去青岛的飞机票,就直扑机场。
王满囤与王川用宝马把黄婉儿接到金沙滩后,金沙滩沸腾了。在王满囤的眼中,母亲半点没有老,只是比以前更端庄富态,她身穿得体的旗袍,乌发披肩,落落大方,就像赶海刚回来。当王满囤把王川介绍给母亲,黄婉儿对这个儿子有些诧异,因为精细的王满囤在信中并没有提及父亲又重组了一个家,他生怕母亲知道这事不再回金沙滩。直到见到叶淑红,黄婉儿什么也明白了,她一下子扑到王积辉怀里,眼泪就像小河一样滔滔不息。叶淑红手脚无措,躲到刘桂兰家,王满囤与王川也不忍心见这场面,躲到大街上。
两人抱了一气,黄婉儿抬起头来,掠了掠王积辉的两鬓,见两鬓斑白,就又扑进王积辉的怀里,喃喃地说:“我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王积辉边抚摸着她的后背边说:“我也对不起你,没有坚守住。”
黄婉儿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王积辉一遍说:“这不怪你,全是我的错,那天,本想赶海给父亲拾几个海螺补补身子,结果……”
王积辉给黄婉儿那清秀的脸庞抹去泪珠说:“侥幸你还能活着回来,我寻思这辈子咱们永远见不着了。”王积辉像一个婴儿样啜泣起来。
这会儿又是黄婉儿给王积辉抹眼泪:“积辉,咱们不哭,孩子们在门口看咱们呢,乌云过去了,天晴了,咱们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多好呀!”
这时只听门口有走路的声音,刘雪娇领着儿子来了,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快,快叫奶奶。”颀长秀美的刘雪娇站在门口。王积辉赶快介绍:“这是孙子,那是媳妇。”
“这孩子,在哪见过?”黄婉儿指着雪娇说。
雪娇声声切切:“妈,我就是斜对门的娇娇呀。”边说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了。
黄婉儿兴高采烈:“娇娇,是你呀,好孩子,好孩子。”说着就抱起了孙子,亲了又亲,边亲边说:“像满囤儿,那眼儿又像娇娇。”
黄婉儿转悲为喜,从箱子里给家人各个拿出了礼物,有手表,有首饰,有布料,有衣服,还有纱巾、化妆品什么的,等等不一而足,一应俱全。在她脑子里,金沙滩比以前好不多少,所以就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所带行李五彩缤纷。
叶淑红在刘桂兰家趴了一会儿,也回来了。回来蹲在灶下就要下饺子,黄婉儿急忙赶过来,一手拉起来,说:“看样子,我该称妹子,我是你姐,咱们姐妹先上炕聊聊,再做饭不迟。”
王川急冲冲进来说:“妈,在家里忙活什么,拉我黄妈妈进城吃算了。”
叶淑红站了起来:“傻孩子,你黄妈妈回家了,人老思家,说什么这顿饭也要在家里做,吃个团圆饭。”
黄婉儿就把叶淑红拉到炕边说:“上炕。”
叶淑红谦让:“你先坐,你是客人。”
叶淑红见说漏了嘴,又补充说:“你也是主人。”眼泪就下来了。
黄婉儿说:“把积辉交给你,我一看就放心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客人主人,一样的。”
转眼饭做好了,端了上来,包的是金沙滩拿手面艺鲅鱼饺。饺王黄婉儿吃得眉飞色舞。一家人围在炕上,大人说孩子闹,好不快活。吃完饭,雪娇给黄婉儿端来一碗饺子水,黄婉儿细细地一小口一小口把那碗水喝完了,说:“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家乡水。”这时刘雪娇、叶淑红在灶底下偷偷地用衣襟抹泪,雪娇安慰道:“你上炕与黄妈妈拉呱,我拾掇。”叶淑红只是木木的,心不在焉。
晚上,在县里吃完饭回来,叶淑红在她和王积辉的大炕上重铺了一床新褥子,换了新被套,就默默拿着枕头抱着旧铺盖回里屋睡下,泪水打湿了头枕。王积辉陪黄婉儿从丁字嘴回来后,四处寻叶淑红不见。看炕上铺着大红的被褥,这是叶淑红刚过门时做的一套被子,一直没盖,放在箱底。王积辉一看就明白了,他是让黄婉儿与他同房呀。黄婉儿更是个心明眼亮的人,就去了里间,对叶淑红说:“妹,你这是干啥呢,快起来,我睡这里,你睡炕上。”叶淑红执拗,一把鼻涕,一把泪,披衣坐起来说:“镜破了还有圆的时候,都老夫老妻的,你们今晚在一起睡吧。”
黄婉儿忙说:“妹妹,你这说哪里的话,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还不够呢,我回金沙滩不是来抢王积辉的,在韩国我做梦都在想,这辈子能与他再见一面就行了。看你们带着孩子过得这样好,我放心了。”说着黄婉儿也流起泪。
那一夜黄婉儿与叶淑红你推我,我推你,都不上炕。还是王积辉颇有儒家风度,善于折中调和,他说:“你们姐妹俩一起上炕吧,都老夫老妻了,还推让什么,这大的炕,别说你两个,再多一个,也绰绰有余。”
两位女人,你推我让,你扯我,我拉你,全都羞羞答答不由自主地上了炕,王积辉居中,一面一个。他们辗转反侧,做着几乎同一个梦,那就是谁背叛了谁,其实谁也没背叛谁,只不过是历史将他们摆到同一个天平上,而现实又让他们统统扯平了。
第二天天一亮,王积辉、叶淑红、黄婉儿,一起来到塑料大棚。王积辉和叶淑红很快蹲下劳作起来,旁若无人。黄婉儿在一旁欣赏着嫩黄的黄瓜花儿,陷于沉思:夫唱妇随,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呀!原来我是一个多余的。王积辉又陪着黄婉儿去双方父母的坟上看了看,算是祭奠。
其后几天,王川用宝马拉着黄婉儿,一会去冷藏厂,一会逛鳖精厂,一会走影视城,不停地忽悠,小嘴甜甜的:“黄妈妈,投资入股吧。”看着那个破败凋敝的冷藏厂,黄婉儿皱皱眉头说:“是否改造一下,做个速冻水饺生意。”王川说:“行,威海那里就这么干,全出口你们韩国。”
王川就用宝马把饺子大王拉到威海,连续参观了几个食品厂,最后黄婉儿终于做出决定,投资500万元改造冷藏厂,合资做出口速冻水饺的生意。王川如获至宝,就像见了血的苍蝇,围着黄婉儿直转,把婉儿忽悠得不知所以。王川说:“黄妈妈做董事长,我做总经理。”黄婉儿笑笑说:“咱们暂不谈那事,你好好经营,这点钱权作我献给你们,献给家乡的。”王川对黄妈妈肃然起敬,在他眼中的韩国商人或华侨没有这样做事的,全都针尖削铁、斤斤计较,今天怎么碰到黄妈妈这么一个慷慨大方、救世济穷的活菩萨,黄妈妈是女中豪杰呀。在王川眼中,女人全都是自私的,只可做男人的玩物,但黄妈妈不一样,她非但不和母亲争风吃醋,还这样慷慨解囊,想想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简直无地自容。
小草恋山,野人怀土,黄婉儿走着坐着只想一门心思报答生她养她的故乡,至于故乡以前怎么对她及她的父辈,全都一笔勾销。她知道金沙滩留不住她这个闯野了的女孩子,韩国有她的连锁店呢。临走头两天,她去满囤家,找满囤小两口谈心,她问满囤:“跟我去韩国吧,我缺个助手,产业也没人继承。”
王满囤看看雪娇说:“妈,你看这拖家带口的,怎么能呢?”
黄婉儿非常直率:“那你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妈妈了?”
王满囤说:“家乡发展得这么快,妈妈迟早要叶落归根,你在韩国不能干了,回家我孝敬你。”
一听黄婉儿要把王满囤带走,刘雪娇两眼瞪圆了,真的急了:“是的,黄妈妈,你老了,回来吧,我们会孝敬你的。”
金沙滩富了,再不似往日的金沙滩,去国日多,疏远隔绝,她能了解孩子们的心理,但孩子们不能了解她,这金沙滩,她能老待下去吗,叶淑红怎么办?她必须离开,走得远远的。叶淑红是个好人,王积辉也是个好人,她无法扯散他们,也不愿扯散他们,只要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在祝福他们。没有人能理解此时黄婉儿的苦衷,大人不了解,孩子更不理解。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死鬼王大头,他是金沙滩的罪魁祸首。有一天,她在王川街上看到缩着头的王二麻,见到她就低三下四地说:“婉儿,你回来了?”黄婉儿恨恨地说:“回来了,回来看看你们。”王二麻知道黄婉儿走东家出西家,都给过钱,就恬不知耻地伸出了手,不知是要握手还是要钱,金沙滩上的规矩,公公不能跟媳妇握手。黄婉儿是金沙滩王家的媳妇,王二麻这是干啥呢,一个理由,只是要钱吧,就从身上摸出一沓钱,连数也没数,搡给王二麻。王二麻一把接过钱,嘴唇颤抖地说:“你公公不是我整死的,我还参加过你儿的婚礼。”一句话,黄婉儿的眼泪如决堤的山洪一样,“唰”地下来,一路冲刷着饱满丰润的双颊。简直无耻之尤,看到王二麻,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回金沙滩了。
晚上,她与叶淑红、王积辉躺下说:“王二麻怎么落魄到那般天地,可怜兮兮的。”
王积辉翻一下身,淡淡地说:“过去是运动惯的,现在是懒的。”
叶淑红说:“他也有一把岁数了。”
王积辉说:“人家90岁的还在弄大棚呢,农业税都去了,在农村干点什么不挣钱。”
黄婉儿此时又想到父亲的小辫,就把眼泪偷偷流进肚里。
是夜,王满囤与刘雪娇也有一段巧妙的对话。
刘雪娇先是发问:“你母亲来了,你就跟着去韩国吧?”
王满囤说:“我去了,你咋办?”
雪娇说:“咋办,再找个老公过日子呗。”
王满囤吓唬说:“那我明天办办手续,可要真的陪着妈妈走呢。”
雪娇说:“走吧,走了永远别回来。”雪娇背过身去。
这时的王满囤一下子想起他在牛棚里,那时他没妈妈,他自己的妈妈是个影子,雪娇妈才是他的妈妈。少女雪娇在童年里曾给过他多少安慰,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常常将他带入温馨的梦境,仅仅实习前没给她回信,她就坐上车去了烟台,现在打灯笼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女人呀。
一面是他的妈妈,一面是他的妻子,他一把把妻子拉过来,拥之入怀,哽咽地说:“我不会走的,你撵我也不会去的。”
雪娇在他怀中惊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妈妈也不容易,只身一人在韩国,也够凄惶的。”
王满囤说:“这没什么,老了回来,咱们一定守着她。”
雪娇说:“叶妈妈、黄妈妈,都是咱们的妈妈,不偏不倚,养着她们。”
黄婉儿恋恋不舍回到韩国,分三批将500万元打到王川的账户上,与王川来来往往做起了买卖。王川先后四去韩国,把速冻水饺销进了黄婉儿日益扩大的十家饭店和九个超市里。在黄妈妈的身上,王川儿看到中国女人的刚烈与阴柔,并且学到了不少的生意经。从此,王川大胆地走向了国际舞台,而他真正的师傅就是黄婉儿。黄婉儿在韩国一直孤身一人,再没回金沙滩,每每王川回金沙滩,她都嘱咐,你可千万孝敬你父母。
黄婉儿在金沙滩声名鹊起,她年年给王积辉、叶淑红寄钱寄物,就是隔叶黄鹂空好音儿,不见她的影子,叶淑红逢人就说,我们那个黄妈妈,为人处世,没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