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海的王川看到海洋资源日渐萎缩,想转到养殖业。
在金沙滩一带周边有不少的芦苇荡,这些芦苇荡在当地叫做湾,说王家在哪个湾养鱼,在哪个湾养鳖,就知是在塘里或荡里养。这些苇荡可养鲈鱼,有的可养鳖。通常苇荡的水不深,也就一人深浅。春天,金沙滩周围,这样的苇荡遍地都是,夏天养大的鲈鱼来不及捕,下大雨时,就随雨水游进海里。所以金沙滩的鲈鱼很好吃,两合水的,那鲈鱼肉白腴肥美,鲈鱼汤更有丰富的营养。谁家娶个媳妇无奶,就用这鲈鱼汤一浇灌,保证当晚胖胖的两个大奶就涨了起来,来奶了,孩子汩汩喝着母亲的乳,女人汩汩喝着鲈鱼汤。当然也有养鲫鱼的,但王川不养这些,专养鳖。乡里的王广合书记,准备帮他贷一万元的款,还不够,缺口四万,王川想办法筹措。王川在一饭店包租的那个服务员,被王川用够后转手给了王广合书记,王书记可能是过来的人,将那女人润泽得非常丰满,王书记就把她调到乡里干秘书,准备一有指标,马上转为合同。王川了却了一桩心愿,和王书记愈来愈贴,亲如弟兄。王川隔三差五将一些好烟好酒送给王书记,这些酒和烟多为走私货。当时王广合有点害怕,王川就说,都是孝敬的,没什么。王川说话很简略,尽说些半截话。看到哥哥一门心思在那里学英语,就说,哥,算了吧,跟着我下海吧。满囤说,哪能呢,我还要专升本呢。王川说,哥,你升了本有什么用,能像王广合当个书记什么的?满囤不屑一顾,撇撇嘴,干那玩意干啥,王川撇撇嘴说,有用。
上面说了,金沙滩有许多这样的湾,但刘天树那个死脑袋就是守着金山没柴烧,抱着玉碗讨饭吃,那脑袋一直停留在六、七十年代,停留在十六队风帆时代。远的且不说,就说人家西面的丁字嘴吕娜娜的爸爸吕书记,已开上了上海轿车,三番五次到青岛黄海水产研究所请专家,建起了对虾育苗厂。人家那脑袋像她闺女那样,说转就转。吕娜娜也在羊角畔初级中学干上了教导主任,风摆杨柳,惹得多少男人眼珠都瞪圆了,差点掉了出来。乡里的王书记几次想将吕书记的公主调到身边,培养后备干部,吕娜娜都打着坠坠不干,她仿佛要在羊角畔故意气气王满囤。王川认为哥哥与他岳丈刘天树都是保守派,保守派阻碍生产力。从王广合和吕书记的所作所为中,王川渐渐悟出了什么,在这个时代要想加快步伐,就有一个理:一是骗,二是操。骗是骗钱,骗土地,骗技术;操,就是操女人,操完中国的操外国的,操完黑毛的操黄毛的。骗比偷好,偷是低智商,骗是高智商。骗要有智慧和胆量,而偷只需胆量。他看不起他的继父王庆丰,那家伙只知道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位吕书记就是一位大骗子,他贷款买来两对大船,把大海扫个精光,款也不还,就连利息也不掏。信贷员天天找他要款,找一次,他就给他一筐对虾;再找一次,他又给他一筐螃蟹,后来干脆东躲西藏,一会蒙古,一会青岛,家里闲着老婆不用,在外面寻花眠柳。去澳门赌,带着两个保镖和一个出纳,胁肩谄笑,挥金如土,一掷千金。那手上套着的金镏子,把手指头都压弯了,脖上挂着金锁链,比他家拦藏獒的链子都粗,王书记什么时候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矮三辈。县上来了观摩团,吕书记不在家,这事不能办,因为此时的吕书记正在青岛栈桥忙活他的外国白俄女人。吕书记叫吕坤,满脸黧黑,一个大破锣嗓子,呼来唤去,人五人六。有时一个晚上换三个女人,都在所不惜,所向披靡,金枪不倒,力挽狂澜。他一没钱,就去银行,贷了这家贷那家,按吕书记的话说,这是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一次吕坤和王川在青岛栈桥相碰了,真格是小巫见大巫。吕坤是从崭新的上海轿车上走下来,王川是从满是鱼腥的130上走下来,吕书记魁伟,王川儿渺小。吕书记露一口金牙说,王川,你是金沙滩的骄傲,我是丁字嘴的骄傲。咱们一个东一个西,这叫无巧不成书,英雄相见恨晚。中午,喝酒时,吕坤拿着大海碗,一饮而尽,把当时在桌上的高官贵客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瞎嚷嚷。吕坤年轻时在大船上当把头,每次上船时,都搬两坛地瓜老烧,遇上再大的风浪,也要喝上一斤酒,再去拉网。这酒只有把头独享,哪个伙计也不敢动。一次,一个小伙计偷偷喝了一口,被吕坤看见了,一个耳光就掴进海里。他喝酒时袒露着胸大肌,裸露着胸毛,两只眼睛挂满血丝,瞪得就像牛铃铛。喝到尽兴时,王川也光了膀子,露出了胸毛。吕坤说,小王川儿,有种。一碗又一干而尽。在王川心中,吕书记是大拇指头,他王川就是小拇指头,王广合充其量是个中拇指头。吕坤那神态,让人很容易想起上海滩的黑老大、日本的高仓健,也许他女儿在那个时代就有恋父情结,真新潮呀。
王川儿攀上了吕坤,如同抓了一条大鱼,他要用一用,试一试。他来到丁字嘴那个极为华丽的办公室,约有300个平方米,大老板桌也有一铺炕大小,两溜大沙发,人掉进去,就像没有了一样。一个大花盆,放在地中间,一丛毛竹葳蕤生光。桌上放着金赤银鳞的电话,旁边放着砖头样的大哥大。他的女秘书,据说是吕坤的九表妹,芳龄二十八,没结婚,与吕坤眉来眼去,明铺暗盖。吕坤的女人来闹过十几次,都被这个九表妹锋利的谈吐呛了出去。在吕坤的眼中,女人就是私有财产,用完这个,用那个,女人就是鞋,穿上这双,脱下那双。吕坤一条鳄鱼皮腰带2万元,一双大头尖皮鞋也值1万元,都比女人贵。
王川等了好长时间,吕坤穿着睡袍出来了,九表妹就赶快泡上一壶热茶,甜甜地叫一声,请吕总慢用。吕总拿了一支雪茄,又扔给王川一支。王川赶紧过来给吕坤点烟。吕坤开口说话了,川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清早就来了?吕坤拿眼直瞪着王川,瞪了约有三分钟,心中揣度着王川的来意,把王川看得有些忸怩。王川心想,这是一个人王呀,昔有黄玉生,今有吕坤,典型的北方男人,不怒而威,看到他,渺小的王川有些压抑,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要……弄个鱼塘吗,缺钱呗。缺多少,吕坤啜了一口茶。缺4万。吕坤很痛快,我先帮你2万,就招呼一直亭亭玉立搭手站在旁边的九表妹,粗声大嗓地说,拿2万给川哥。王川受宠若惊,不迭连声,谢吕书记,谢吕书记。又说,是不要办一下手续?吕坤笑了一声,露出两颗大金牙,办啥手续,见外了,挣钱还我就是了。
钱拿来了,吕坤一递眼色,九表妹就把两扎钱给了王川。这才看到那女人的胖手指像香肠儿,一节儿一节儿,似乎还发出了隐隐的香味,不知是肉香还是化妆品香,王川二晕二晕的,心想吕坤玩的这女人真够品位,我王川玩十个,不及其一呀。王川被这个奔放骄傲的女人,把魂儿勾了去,这时大哥大突响,九表妹赶快接过,声音比蜂蜜还甜,哎—是王书记呀,就一手捂着电话,吕总将眼色递过去,九表妹心领神会,哎,王书记,吕总不在呀,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电话?对方赶紧说,不用,不用,就挂了。
演完戏,吕总淡淡地扔给王川不咸不淡的几句,这些个官员真讨厌,昨天晚上麻将桌上,我拱手让给他一万五,弄得我半宿没睡,今天又来了,贪得无厌。吕总很瞧不起这些个官员,那情绪很快蔓延王川脸上,王川心生一计。王川向吕总道了谢,就要离开,只听吕总低低地说,九妹,过来给我捶捶背,昨天晚上让那些官僚们累坏了,就闭目养神。王川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逃之夭夭。
得悉王广合在乡里,王川儿从车上拿出两条烟,就踏上镇党委那栋破楼。那是七十年代大办人民公社时建的一栋楼。尽管王广合的办公室,已用杏黄的木板软包起来,但仍掩饰不住昔日的寒酸,就像叫花子突然穿上一件好衣服一样,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自在。看到王川送来的两条将军烟,正在彷徨四顾的王广合突然来了精神。来,川哥,请上坐。每逢看到川哥,他就如此这般嬉戏。这时川哥用过的那女人也颤悠悠地过来倒水,这女人自从认识了王广合,比以前亮了许多,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得体大度,这可能是王广合之所为了。看到川哥,这小女子先是一愣,就相视一笑百事无。王广合说,还愣什么,快给川哥倒水。由于操作过猛,水花溅了出来。
王广合说,今天在这里吃饭吧。
王川说,不用,改日我在青岛请你。
王广合说,那你快说,过会县里有个会。
王川说,还说鳖的事。
王广合说,快说。
王川说,那就直说了,请王书记借点钱用用。我不白用,算是入股。
王广合说,我没多少,就五千,可是驴打滚和利滚利呀。
王川说,怎么滚都行。
王广合就打开抽屉,把昨天晚上吕坤贡献的一万五,从里面数出五千,给了王川。
王川得了钱,一块石头落了地,想不到这家伙真够哥们;尽管刚才看到那个小女子,又激起王川的欲火,他有些失意,但一想广合的哥们义气,把这个多次享用的女人拱手让出也值了。当然,吕坤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出手一万五,是为他盖育苗场,至今欠乡里八万元,想通过王广合的通融,一笔勾销了,堤内损失堤外补。不管怎样,一个心眼儿,就是亏了集体都行,无论使用什么方法,个人富了都好,一俊遮百丑。最棘手的是蔫人刘天树,尽管沾亲带故,对那几个破湾,刘天树还是抱残守缺,不外租不外借,由王大头看着,浑水摸鱼。本来想叫王书记吓吓他,但又一想,他毕竟是哥的老丈人,他不在时嫂子和哥哥对着母亲很好。于是只好转弯儿,想他法儿。他到县城买来一筐鸡蛋,约有100斤,敲开刘天树家的门,就大大方方地送了去。刘天树和刘桂兰正在炕上吃饭,见王川来了,都下了炕,陪着笑颜,不知川儿有么事,快炕上吃饭。王川拿眼瞅瞅炕上的饭,嗨,挺不错的,喝小酒呢。不过,也没什么,给你们送点鸡蛋孝敬孝敬。刘天树和刘桂兰忙说,不用,不用。看到放在正间地的一大筐鸡蛋,简直吓蒙了。金沙滩自开埠以来,还未听说有这样送礼的。王川就要试试这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老共产党员怎么办。共产党员是人,也要讲人情呀。刘天树看着王川出手大方,就矮了半截,嘴唇颤抖地直搓手说,我送给你母亲。王川依旧很简略,母亲不用你孝敬,吃什么用什么由我王川负责,也不用我哥嫂,我不在家时,他们早晚过去看看就是了,这筐鸡蛋也是代表我哥嫂孝敬你们的。王川不愿啰嗦,刘天树生拉硬拽,王川也不搭理,跳上车就走了。
刘天树这辈子在一直捍卫着自己的虚名,那就是从不拿公家的东西做交易,即假公济私。在王家章时代,他就对商业买卖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抵触。他这种虚荣比王二麻那种虚荣更可怕,这种虚荣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姓资姓社的问题。王二麻那种虚荣是跟着时代走以假乱真,狐假虎威,假戏真唱,乱中渔利;而刘天树不愿干这种事情,他不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愿清清白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可今天让王川这一筐鸡蛋绊住了脚,甚怕鸡飞蛋打。他知道王川的来意,肯定是冲着村里那几个芦苇湾。那几个芦苇湾,自然养着一湾一湾的芦苇,冬天割了芦苇,村里好卖几个钱,其实看湾的王大头早背着他割下来卖到了丁字嘴。这一筐鸡蛋可愁煞了刘天树,日思夜想,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送给王川母亲吧,又怕亲戚之间伤了和气,何况王母也不会接纳,这是王川孝敬他和刘桂兰的。如果平白无故拿了王川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这又毁了我刘天树的清白。万万没想到,正在刘天树踌躇之际,王川又送来了第二筐鸡蛋。刘天树和刘桂兰慌作一团。桂兰忙说,川儿,这是干什么?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拿给你母亲吃吧。王川脸冷冷地说,这是孝敬你们的。桂兰说,就我们两个人,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