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说,闺女,我还没听见你叫妈妈,快叫妈妈。刘雪娇看看众人,对着叶淑红的脸大叫了一声,妈妈—妈妈—,叶淑红的泪水就下来了。二姑说,嫂子忘了大喜日子,今天不能哭。王满囤赶忙用手巾给母亲抹了一把脸。母亲叶淑红乐颠颠地跑去拾掇什锦盒子去了,二姑也去了。
王川和王积辉就在另一家空房子里张罗着客人。当然是先让送信客和开箱客,送信客自然是开箱客带来的,开箱客便是刘天树本人。他二人自然安排在第一桌,以此按远近和辈分排列,第二桌,第三桌……通常是亲戚越远的越占靠前的席位,辈分越高的越占靠前的席位。席位分一席、二席、三席、四席,其他的席位就不大讲究了。一桌一般八人、十人等等不一。今天王积辉最愁安排的席位是王二麻,按辈分他们是同一辈人,按资格与他父亲王家章又是一时人,更可恨的就是这个家伙带人整死了父亲,今天皮笑肉不笑的,以前没半点来往,安在哪里?还是刘天树有心机,他给亲家解了围,过来递悄悄话给王积辉,又过去把王二麻拉到他那桌上。王二麻是个挑肥拣瘦见过世面的主儿,有些不愿意。刘天树接过来,这不该王积辉的是,是我让你过来的,咱哥俩今天多喝几杯,乐呵乐呵。有刘天树这一解围,王积辉顺水推舟。其实,王二麻这人从来是浮上水,他看王积辉两个儿子有出息,就提前搬梯子上楼打前站。自从书记的位上退下来,他是一年不如一年,他不是个囫囵人,又游手好闲惯了,不用说,一只手抓庄稼,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刘天树,贩点小海吧,又老了,是贩猪猪贱,贩羊羊贵,没有一件得心应手的,就只好和金沙滩的老人站街头了。看王川出出进进,觉自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心中非常郁愤。今天,开始他也不想来,但一想到那天王川给他搬来电视机,他问王川多少钱,王川说四千二,就要找二百给王川,王川说,算了吧,一村本当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川执意不要那钱。王二麻从心里觉着欠王家的,今天就搭桥来贺喜,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也许是人老了,铁石心肠也变软了,王二麻开始英雄气短了。
王积辉点了点,共计12桌,一个大屋子摆得满满的。按农村的规矩,开始是盘点心,这也是开席盘,大家用点心,先垫补一下瘪瘪的肚子,再斟满酒。再是一鸡,二鱼,三贺菜(财),四是四喜丸子,五是八面玲珑,六是六六大顺,七是龙凤呈祥,八是四平八稳,九是鸳鸯戏水,十是十全十美。一盘又一盘,全是高高的、大大的,撤了盘换上碗,凉的热的,荤的素的,交错进行,有条不紊。厨子是从羊角畔四百块钱外加一条烟请来的大师傅,据说是福山鲁菜师傅的关门弟子。这厨子扎着雪白的围裙,头戴高帽,烹、炒、煎、炸,四管齐下;打下手的,洗菜刮鱼,洗猪肠搓猪肚,全是王满囤的娘娘婶婶,一个个被厨子使来唤去,不亦乐乎。端盘子全是王满囤一家本当的弟弟妹妹,菜撤下来,那些弟弟一面端着盘子,一面把头扎入碗中,顺便叼一个四喜丸子含在口中。那些妹妹也故作矜持,只好趁没人看的时候拿块点心放进兜里,总之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因为今天流水般的席,从十二点一直开到下午四点,少男少女没一个不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而桌上的那伙人红头涨脸,一杯又一杯,吃,吃,松松裤腰,再吃,再松松。茅坑外站满尿尿的拉屎的,这个进去前,在外面咳嗽咳嗽,那一个再进去,算是发发信号,因为农村茅坑男女共用。平素男人喝多了,随便找个墙根就可洒一泡,但今天不行,一是人多眼杂,二是个喜庆日子,要让新媳妇看见,以后见了无颜以对,多尴尬。所以今天所有坐席的全都斯斯文文,正襟危坐,喝醉了只有半路溜之大吉,没有敢吹胡瞪眼的。别看王二麻平常欺男霸女,但酒桌上也是诸多礼道,一口一声叫刘天树亲家,可不是,是王家的人娶了刘家的人。
王积辉领着儿子、媳妇来敬酒了,十几张桌子全都鸦雀无声。酒一倒就得满上,没有一个敢在新媳妇眼前泼皮赖脸的,特别是那些公公们,看着王家心爱的媳妇,是百依百顺。
王积辉说,这个是二大。二大说,都一个村的,不用介绍了。这个是你大舅,军官站了起来,端详一会外甥媳妇,又端详了一会外甥,他可能想起了他妹妹。这时有人看到王大头趴在门缝往里瞅了瞅,就走了,他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的像他妹妹一样俊美的军官,王大头可能是来找刘天树汇报工作的。自王二麻下野,刘天树掌权,王大头的腚没有二两沉,天天往刘天树家跑,早请示晚汇报,把刘雪娇膈应得饭都吃不下。可王大头在街上看到王二麻,低头就走,连理不理。王大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干理谁,谁不干,管他家门朝哪开,半年脚尘不到。王大头就是这么一只白眼狼。
借筛酒的工夫,刘雪娇熟悉了王家的亲戚和长辈。至于妯娌姑嫂全在地下干活,只等酒席散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她们趁火打劫,过来瞅瞅这位初来乍到的新媳妇。王家的亲戚真多,丁字嘴的姑且不论,就羊角畔那一疙瘩的就举不胜举,都是老亲,是王家章红火时频繁走动的亲戚。王家章归依了山洞,走下坡时,这些亲戚也“唰”地少了,而今王家东山再起,亲戚又转弯抹角热络了起来。王积辉如数家珍的那些老亲,有姑奶奶,有三舅妈,还有什么三大爷、二姐夫的,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由此看来,王家当年是多么繁盛呀。这些拐弯抹角的亲戚,一时叶淑红都一头雾水,别说刘雪娇了。还有那一堆弟弟妹妹,他们一会趴窗外挤眉弄眼笑几声,吱地飞了;一会儿又趴门口出声怪叫,又吱地飞了。这一个家真大呀。大有大的难处,难就难在有拿盒子的,有拿笸箩的,有拐圆篼,有挑箱子的。面食、甜食,油炸火烤的,蒸的煮的,龙盘虎踞,三羊开泰,麒麟献子,麋鹿叫春,元宝、盛鸡、盘虫、碌碡囤子、梭子穗子,大盒满小盒流,全是农村的媳妇婆婆们的看家手艺。比如羊角畔的火烧,丁字嘴的盘虫,瓦罐窑的油炸麻花,大北圈的水煎相鱼,全都是呱呱叫上得席面的。那功夫那面艺儿,是凝心聚力的,是挥洒自如的,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是代表着那村出名师名厨了。拿下那一家的,换上另一家的,倒来倒去,是不能空行的。这一下真难倒叶淑红,因为她毕竟是个南方媳妇呀,多亏妯娌多,这个一点子那个一计,转眼什锦盒子、圆篼篓子拾掇好了。丁是丁,卯是卯,盐是盐,醋是醋,打油的钱决不买醋,这家对那家,这盒对那盒,全是有板有眼,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金沙滩是礼仪之邦,可千万不能让人家挑了礼道,抓着小辫呀,老王家可不出那样的笑话。王积辉监工一样对几个嫂子千叮咛万嘱咐。
送客也是一门学问,该拉左手,不能拉右手,谁先送开箱客,不能送他大舅,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男的女的授受不亲。王积辉是个从小从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孝子贤孙。他那些繁文缛节,连儿子王满囤也看不惯。
大席坐完,还有小宴,在烧得火热的大炕上,这时儿子媳妇,男亲家与女亲家就可一起赴宴了,全是两家的至亲骨肉,喝得再多,也得沾沾唇。无疑,酒量十足的刘天树今天也喝多了,他的腿拿不上炕了,王满囤有眼色,把他抬到炕上。见女儿满脸喜色坐在大红毛毯上,就说,喝多了,我也要再喝,冲我女婿和闺女。刘天树笑得合不拢嘴,可以看出,刘天树那笑是发自肺腑之笑,是当上岳父之笑,是把女儿嫁出藕断丝连于心不忍的强颜欢笑。你想一个女儿从牙牙学语,会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唤,到抱到人家的炕上,闺房空了一半,老爸回去一瞅,空空如也,叠得整整齐齐的被也拿走了,有哪一个老爸不心疼的?心疼也没有用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天树拿起酒杯借酒浇愁。他这酒坛子本来话不多,只说了一句,望你两个和和美美过好日子,进了王家的门,就是王家的人。这一杯他几乎哽噎着喝下去。看着老爸蹒跚地下了炕,刘雪娇把泪水吞进肚里。这才从大门外传来,车来了。
刘天树被王积辉、王满囤一左一右架出了洞房,刘雪娇把眼紧紧贴到窗上,眼泪随窗玻璃流了下来,把鼻子都挤扁了,不让外人看见。一个人什么时候真正老去,嫁了女儿。一个女儿什么时候真正长大,离开父母嫁给女婿。
白玉车依旧开到门口,几个盒子拿了上去,王川开开车门,刘天树进去了,送信客也进去了。王川关上门,一摆手,车开了,这次他没去,这是规矩。
客人全都走了出来,歪歪斜斜,东倒西侧,有的有王川送,有的有王满囤送,还有的有王积辉、叶淑红送,叔伯妯娌,跟了一大堆,全出来送。就好了那帮端盘子的弟弟妹妹,喧宾夺主,全都坐到残羹冷炙的桌前,喝起小酒,妹妹们不敢喝,就羞羞答答地喝点橘汁饮料。剩饭剩菜一大堆,大人们全都不去管他们,吃得杯盘狼藉,饱嗝连天打,他们全都饿了一天了。
送客的叔伯妯娌姐姐嫂嫂们回来一看,孩子们上桌了,全扫了兴。王积辉不好意思,就劝厨子再做,那厨子累得已瘫倒在一起。妯娌们打下手,又做了起来。诚然,这些菜是招待那些上不了桌的叔伯妯娌的,当然,这都是较为亲近的自家人。一直闹腾到晚上六、七点,吃饱喝足,妯娌们到炕上看看媳妇,抻抻褥子,摸摸被;特别那些嫂嫂们拿眼神瞭着王满囤儿,口口声声地说,囤弟今晚好好干,给嫂子生个大胖小子,我来添月儿。王满囤笑了,刘雪娇却羞得无地自容。那些嫂嫂们在刘雪娇的身上是又抓又挠,仿佛哥哥们满足不了的欲望要找雪娇发泄似的。都撇撇嘴说,看人雪娇,真是个富人儿,把我们家最漂亮的小叔子抢走了,嫂子这心都没着没落的。仿佛多年的满囤儿是她们的意中人,雪娇是个强盗,生生把她们的意中人抢走了似的。
这些嫂嫂们真没办法,临走时把炕底翻光,箱底翻光,什么糖呀、火烧呀,拿起一大堆,用衣襟包着,边走边说,这是给妞妞的,那是给毛毛的。走出老远,还拿眼神往炕上瞭着满囤儿和雪娇,仿佛太不放心这两口晚上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她们刚一走,就来了一伙半大不小的男光棍,急如星火,急急火火冲进闺房,当着王满囤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雪娇就地扳倒了,有的胳肢腋窝,有的在高高的胸脯捋一把。一会儿又扶起来,捶捶背,动动耳坠,全是孙悟空进家,毛手毛脚的。有一个家伙拿一毛毛草,故意插入雪娇的脖子里,把雪娇痒得吱吱叫。那家伙就说,嫂子别叫,弟弟给你挠痒痒儿。也有的突然把雪娇的袜子脱了下来,放进被窝里藏了起来。雪娇在炕上露着一双肉滚滚的大白脚,是上面痒、下面冻。她愈尴尬,这些半大小子就愈恣。他们和尚打伞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看看爱妻,王满囤双手抱拳,请求哥们手下留情。
这一请求不要紧,一后生蹿上来,手握一红红的大辣椒,你吃了它,我就不动你老婆了。被逼无奈,王满囤咽了口唾沫,就吃了起来,辣得他是双颊生津,汗水从额头直冒。刘雪娇看着他吃下去,好着急。那后生就说,看什么,今晚你吃我哥的多好,那家伙肉肉的,多爽快。刘雪娇背过脸去,哪敢顶撞,再顶撞,可能还有更好的。不知哪一位后生想出了主意,问鸡蛋放在哪里,嫂子,你给我们找找。刘雪娇就站起来到被里找鸡蛋,头低着,生生露出白白的后腰,一个后生上去摸了一把,嫂子的背真白呀,白猪肉膘子一样,今晚我哥可开了洋荤了。
把刘雪娇累得满脸通红,也找不着鸡蛋,就香汗涔涔倚着被,伸直腿坐在炕上。一个后生喊起来,这姿势好,我哥肯定喜欢。刘雪娇就赶忙盘起来,早晨上车前妈妈还叮嘱她,到了王家千万不要在人前长腿大躺在炕上,公公婆婆不上炕,你千万不能上炕,王家规矩多,你可记着,免得让人家笑话。一想到此,觉着在这里不是自家了,这是王家的炕,不知爸妈晚上睡了没有,就有些伤感。
一个后生看出来,我见嫂子不高兴,嫂子你笑笑给我看看?刘雪娇坐卧不宁,终于“扑哧”笑了一声。哎,嫂嫂的牙真白呀,是不让哥的舌头刷得,来,哥,上炕亲一个。满囤想躲避,两个后生就把他扔上炕,炕上那位就顺手把他两人的头使劲往一起靠了靠,王满囤一下接触到了雪娇胸前那两个胖胖圆圆的东西,在小子们的淫言秽语的撺掇下,似乎自身起了兴,大声说,跟着哥哥学着。开始嘴唇对着嘴唇,得寸进尺,尽管刘雪娇将嘴闭得很紧,满囤缠缠磨磨,伺机而动,终于将舌头伸进去,抱着雪娇的头,双方都咂吧出声音来。后生们的唾液咽了一次又一次,看看支持不住了,一个后生说,行了不,哥,我们眼看崩溃了。
这时王川进来了,嘴巴叼着将军烟,酒气冲天地说,还在这里闹什么,今晚我请了一台戏,你们怎么不去看戏?一位后生说,请那玩意儿,我们不喜看。你把邓丽君请来多好呀。王川看哥和嫂子都累了,就说,下次,下次。
在金沙滩,王川在后生堆里是一呼百诺的主儿。有的叫他王老板,有的叫他川哥,有的见了他,就摸他布兜找高级香烟;还有的打了一条加吉鱼,不舍得吃,在滩头上等着王川的130回来,拉着王川到家接风洗尘,吃加吉鱼,边吃边祝福王川,川哥,吃了加吉鱼,连升三级。临走前,王川就随手丢几包烟在炕上。
王川妈,很感激王川,今天的事,要没有他张弄,她和王积辉恐怕要累死。王川甩了两条烟一包糖给书记的司机,说改日在一饭店请他们。一切收拾停当,王川就进了嫂子的洞房给嫂子和哥哥解了围,领着那帮后生前呼后拥走了出去,他们要到三吊眼家打地主。一听到打地主,后生偷偷联合起来,都想揩王川的油。
半夜,王满囤将爱妻拥入帐,睡了。雪娇假寐,就摇摇王满囤儿,囤哥,我的好囤囤,你学学鸡叫嘛?雪娇太幸福了,窗外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