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瀑布一过来,果然就是一派旷古的幽秘画风。水流在大石之间涔涔流淌,由于地衣太厚,竟是没有半点浪花,就像在海绵上穿过一样。这分明就是一条小河的样子,常识告诉我,有水流的地方,就会有路子,即便它流到大海里,那也算是出口。只要跟着水流往下游走,应该总会找到路子,因为这山林中的水势都是按照这么个规律来的:小沟小渠汇成溪流、小溪小流汇到小河、无数小河汇成大河,然后大河就顺着地势低的地方跑,该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庄子他老人家就曾经说过,这世间最有力量的玩意就是水,因为它性至柔、无定形。这幽冥山虽然很大、虽然很邪门,我就不信这水还穿不过你的脊梁。
“水姑娘,你再对一下方向,看看走这条道有没有错。”
这阵子她一直都负责把握方向,又拿出手表来对了一对,用手势比了比,“应该不会错,这小溪的流向与咱们的既定方位在同一片区域内。”她把手臂指向前边的一小片密林,“等等……那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自禁地就迟疑了一下。
“什么东西?”
“看不太清楚。走,咱们过去看看。”
我也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隐隐觉得那大崖边的一棵树上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就一步步走了过去。那树离我们站的地方一百多米的距离,这溪涧有十来米那么宽,地势还算平坦,下降坡度也不大。等走到那棵树下,哦,不,确切地说是一片树,就从大崖上长出来,溪涧两边都有,参天茂盛、稠可蔽日。乍一看,也不知道那玩意是啥,只感觉被藤曼植物缠绕得跟个大窝棚似的。
“快看,傻大帽,那边还有。”水风轻指向左前方的位置。
确实,前边林子上还有一大个,只不过林木过于稠茂,被遮掩得若有若无。我们又朝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水姑娘,你说什么东西会像这样长在树上呢,不会是鸟巢吧。要说是鸟巢,也不可能这么大。”
“就是鸟巢。”
一听这话,我这汗毛又竖了起来,这鸟巢也忒大了些吧。
“幸好这是很久以前的鸟巢,要是刚筑成的,那咱们俩的小命估计就到此为止了。”水风轻又补充道。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前面。仔细看那窝棚的样,构筑材料都很结实,看样子应该多是一些手臂般粗细的古藤、树枝之流,已经破破烂烂得跟个笊篱相似,都不知道被风吹日晒了多少岁月。
我见前边有几根蔓藤阻挡,纵横交错地拉在溪涧两边,缠绕在树上。就抽出砍刀来砍,砍得几下,那树也被牵连振动,啪的一声就从上面掉下一个东西来。滚在水风轻脚边,这丫头吃了一惊,“啊”的就叫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那玩意居然是一颗动物头,有两只弯弯曲曲的角在上边。虽然残破不堪,但我也分辨得出来,这玩意正是羊头。
“傻大帽,怎么会有羊头从树上掉下来?”水风轻自然也知道这玩意是啥,惊魂甫定地说。
“难道是从那大窝棚里掉下来的,如果这真是鸟巢,那必定是很大的鸟。他娘的,不会大到可以把羊叼上去吃吧?”我仰头看着那窝棚,不知道里面还有啥玩意,就朝那树干踹了两脚,一踹下去,又掉下两块东西来。不是他物,正是像胸骨一样的长条玩意。经风吹日晒后,已接近与腐朽的状态。
“羊头……羊骨?”水风轻看着地上的几块骨头,以似肯定似疑问的语气说,“傻大帽,昨天刚爬上山,还没进幽冥山的时候,你跟我说二十多年前什么有个金姓的牧羊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羊骨头就是那些走失的羊?”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地就往这一点上想。
“我不知道,你昨天跟我说这事,我压根就不相信,现在看着这些骨头,只是突然冒出来这么一种直觉。”
“但是那羊有七八十头啊。”我边跟她说话,边用砍刀砍大藤曼。
“你说这大窝棚,会不会把那些羊骨头给筑进去了,要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掉下羊骨头来。”
“有可能吧,你想象力还是挺丰富的。”我笑着说,但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算是真的,也是二十多年了。手上使着劲,几下就把挡在前面的藤蔓砍开。拉着水风轻继续往前走。
跨出两步,刚一落脚,只听咯噔一声响,脚下像是踩折了什么东西。声音有些清脆,听起来不像是树枝,毕竟树枝被地衣所埋的话,早就应该腐烂掉了。便用砍刀去挑那地衣,一挑开,就露出了几根骨头,已经被地衣浸染成了青绿色。又挑开一些,这下可真傻眼了,全是羊骨头,什么头骨、胸骨、腿骨、脊骨都有,密密麻麻地交叠在一起,像是压了几层似的。面对此情此景,我算是认同水风轻的说法了,很可能这些陈年的羊骨,就是印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关于幽冥山的“牧羊人传闻”。
“傻大帽,你看那块骨头不同。”水风轻指着被挑开的地衣边缘缺口说。
我朝她指的地方又挑了两下,把兀自藏了一大半的骨头挑了出来。我的天,那居然是一颗人的头骨,一瞬间,搞得口中的凉气是像北风呼呼一样倒灌。我又接着挑了几下,足骨、手骨、髋骨之类的又露出来了,把我和水风轻都整得大眼瞪小眼。
“奶奶个熊的,这什么鬼鸟,不光吃羊,还吃人。”我看着那窝棚狠狠地骂。
“快走吧,傻大帽,别管那么多了,真吓人。”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此刻必须得如此,我就继续朝前面走去。但只走了四五米的距离,就听到身后啥玩意刷拉刷拉一阵响,接着“砰”地掉在地上。赶忙回头看时,却见地上砸破了一个蛋,差不多有只铅球那么大,破壳里面粘着一只小鸟,四脚朝天地在地上乱蹬腿。顺着那落地点抬头往上看,正是从树上那大窝棚里掉下来的。
此时,我第一感觉是,这他妈什么鬼东西,怎么这么破旧的大窝棚里会掉出一只蛋来,而且还有只鸟在里面;第二感觉是,这都啥时候了,怎么还没出壳,这都夏秋之交了啊,地上这鸟玩意孵出来还来不及长大就是寒凉之秋,难道你爸爸妈妈当初生你的时候压根就没动脑子,纯粹就是意外怀孕的吗。
这个时候,水风轻慌忙催促道:“快走……快走,要惹祸了。”
要惹祸了!我靠啊,一听到这几个字,我这心里就拔凉拔凉的。这才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就差不多把唐僧的九九八十一难都快经历完了。这刚平静下来没多久,又要惹祸了,难道这鬼地方,盘古开天辟地把你辟出来就是要把人往死里整的吗?
不由分说,我赶紧拽起水风轻就往前大步流星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崴得好不难受。这自然界有很多事情还真的跟人类世界是一样的,那鸟蛋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估计和生蛋的那只大鸟之间也存在心灵感应。母子连心,小雏鸟玩儿蛋了,母鸟心里也会跟着猛然一震。就在这时,只听高空中“嘎”的一声大叫,尖利又悠长,感觉传到耳朵里的力量都快赶上马老头的声波功了。
“水姑娘,快拿上我的登山杖,防身。”我把登山杖往后一递,料想这尖叫的玩意肯定会向咱们发动攻击。
“那你呢?”
“你傻啊,我有砍刀,你使双杖,我使单刀。一定要护好你的脸,我小时候抓猫头鹰被挠了一把脸,丑了好长时间才变帅。”
“唉,我说你就是傻大帽啊,这个时候还在跟我开玩笑。”她把登山杖接了过去。
紧接着又是“嘎”的一声尖叫,比刚才那声的分贝还要高好多。叫声还在山谷中回荡着呢,一只大鸟就从树梢里俯冲下来,就像小日本的战斗机被解放军叔叔扔手榴弹打下来一样。那气势,真的是力蓄千钧,把树叶子都撞下一大片。而那只大鸟,真的是大得出奇,映入眼帘的一刹,只觉得那对翅膀大有乌云压顶之感,都快赶上我和水风轻张开双臂并排站立的宽度了。
“水姑娘,快,靠到山崖下,咱俩背靠背。”我眼疾手快,看到前方右手边有块地方植被较稀疏,拽着水风轻就朝那里跑过去。
刚靠到那崖壁下面,又见一只大鸟自从林梢俯冲下来,也是像坠落的战斗机那样,稀里哗啦地把树叶树枝撞得到处乱飞。
眼见第一只大鸟朝我们扑杀过来了,我这浑身的劲都喷薄得跟火山一般,口中大骂:“我****个姥姥的,别把老子逼狠了。”双手攥着砍刀就狂舞起来,跟雪花神剑似的,只见寒光闪闪,好一派眼花缭乱。要我说那大鸟也是傻,要不就是以为自己那双利爪可以匹敌世间一切兵器,见我砍刀舞得那么霸道威猛,收都不想收一下,就长驱直入地捅了进来。
这下倒好,马良大哥这砍刀果然真材实料。那利爪扑了进来,我刷刷两刀砍过,只听叮叮两声脆响,那大鸟就是“嘎”的一声惨叫,扑通扑通撞向了旁边的树木,一下子就整成了一架名副其实的战斗机。砰砰两声大响,先是撞在古木上,接着又撞在崖壁上,当真是撞得满目落英缤纷,尽是一片枝残叶败。一大片一大片的鸟毛,跟孔明老先生的大鹅毛扇似的,凌空乱飞乱舞。
第一只傻鸟吃了亏,第二只鸟就学聪明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也是鸟类世界的通用格言。只见第二只大鸟快要扑杀到我面前之时,来了优美的弧线转弯,扇过一阵猛烈的风,就滑翔着落到了前边的大树之上。也是嘎的两声大叫,眼巴巴地瞅着地上负伤的大鸟,估计心里的眼泪,正一滴滴落得跟滚烫的烛油一般。就那样蹲在树上过了一小会,又扑腾起翅膀,风驰电掣地向我们呼啸而至。我和水风轻自然丝毫不曾松懈,赶忙舞动手中的武器,恨不得分分钟把这玩意碎尸万段。但这大鸟也不傻,也是拉虎皮做大旗地装装样子,还没有接近我们,又是来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滑翔到了对面的大树上。紧接着,又如法炮制地似这般来了一次军事演习。我心想这鸟玩意知是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但是智商始终是硬伤啊。像你这样子不思进取,根本就伤不到我们啊,没看到我俩背后有崖壁护着,左右两边都有树林遮掩吗,不冒着生命危险,根本就钻不了空子啊。
我和水风轻心里都稍微松了一口气,二对一,胜算的把握还是有的。都聚精会神地攥着武器,准备迎接下一次扑杀。猛然间,又见大鸟鼓动翅膀,我俩心里都是一紧,手上已经不由自主地舞了起来。不过,却见那只大鸟向空中飞了出去,没有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俩面面相觑了一下,都纳闷起来,它这是要闹哪出,是打算撤退了吗。只过了一小会工夫,也没听见那大鸟的叫声,只是听得旁边这只一直在哀哀苦嚎。眨眼间,只见空中一道大黑影闪过,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就向我们砸了下来。关键时候,水风轻那两只眼睛总是能明察秋毫,“大石头,快躲开。”一声大喝,往我手臂上顺势一拽,就朝身前扑了出去。
咕咚一声,刚才我俩站着的地方果然是有一块大石头掉了下来。他娘的,原来这大鸟先前都是在刺探军情,为深谋远虑作打算啊,正当我松懈下来,认为它傻了吧唧、不知长进时,它却来了个出其不意,悄悄跑去搬大石头去了。天呐,这么残忍的手段,简直就是开着轰炸机明目张胆地向弱势群体投掷重磅炸弹啊。要不是水风轻反应及时,只怕有一条小命已经交到大鸟手里了。
那大鸟用石头砸开了我俩的阵形,更是没有半点犹豫,唳叫之声惊天动地,电光火石之间就自林梢扑了下来。我赶忙双脚蹬地一弹,扑到水风轻背上,把她压在下面。那大鸟的两只爪子,恰如两把巨大的钳子,倏忽一下就挠在我的背上。幸好有个鼓鼓的登山包挡着,要不然我这笔挺挺的脊背,怕要被它挠得像水库泄闸那样,一股股的鲜血喷涌出来。饶是如此,左右两边肋骨的地方还是被伤到了,我也不知道被那爪子钻进了多深,只感觉到钻心的疼。那大鸟的两只爪子既已钳上,紧接着就使劲扑腾开翅膀向空中飞。我就紧紧抓住水风轻的背包,想用两个人的重量叠加来阻止那大鸟向高空挣扎。这大鸟的力量也是很大,以它这架势,抓起一只成年山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可是个彪悍的大老爷们,一百五六十斤的数,加之有水风轻的重量在下面坠着,那大鸟虽是把翅膀拍得跟螺旋桨相似,但也只是把我摇摇晃晃地提起来一点,终究没有办法成功起飞。见这般竭尽全力地苦干无济于事,大鸟也就不在勉为其难,改变了策略,把抓在我身上的一只爪子提了起来,向准我的脑袋就抓了下来。这一幕我自然没有看到,只是感觉我的脑袋被重重地摁在了地里。脑子里面猛的一空,心想这下真的要完蛋了,那鸟爪可是和钢刀一样锋利的玩意,只要几个爪子向内一抓,即便我这脑袋有钢盔护体,只怕也要被它抓得脑浆四溅。
这个时候,只听水风轻连哭带叫地骂了起来:“孽畜,放开傻大帽。”估计她也是被吓傻了,呼呼呼地甩开手中的登山杖,在那鸟爪上打得叮叮当当乱想。然而那大鸟似乎没有半点松懈之意,反而加大了爪上的力度,刹那间,我感觉脑袋都快要爆裂了一般。我想把右手上的砍刀瞎摸乱摸地递给水风轻,但被挠在背上的鸟爪摁得死死的,胸脯都快要被它挤得绷裂开来,手臂愣是动都动不了。侥幸的是,这地上全是厚厚的地衣,起到了一个很好的缓冲作用,而地衣下面又是大小不等的沙石,也起到了一个不错的隔离效果,否则,以这大鸟爪子上的力度,我这颗脑袋早就爆炸成一朵烂漫的火红玫瑰花了。
我脑袋被埋在那地衣里,明显感到四周的沙石紧箍箍地向脑袋上挤,又像被幽灵水母绑住脖子那样,意识似乎在慢慢变淡。耳朵里,水风轻的嚎叫声仍然在断断续续地回荡着。常言道的好:死之将至,其鸣也哀。很多事情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恰就在这时,就又听到空中传来“嘎”的一声哀鸣,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很早以前就已经埋藏在了心灵的最深处。
哀鸣声过,只感觉脑袋上的鸟爪和背上的鸟爪都是一松,紧接着嘭嘭两声,飕飕凉风自身上席卷下来。显然是那只大鸟把我放开,已经飞出去了。水风轻赶忙扳着我的身子把我翻过来,朦胧中,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正在和那只大鸟搏斗。其实说搏斗并不恰当,应该是驱逐才对,那只大鸟像见了猎人的枪一般,不要命地在林间跌跌撞撞,绊了好几个踉跄,才从林梢蹿了出去。而那只黑色的大鸟,正是在半月湖上啄幽灵水母的那只大乌鸦。仿佛一个暴风使者,把那只大鸟啄得狼狈不堪。
“傻大帽……傻大帽,你怎么样了?”水风轻一遍遍地喊,我故意不作回答。其实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背上疼得乱七八糟。
“我毁容了吗?”等她叫了好几遍,我才吭了一声。
“你说什么?”她那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莫名其妙。
“我说……我毁容了吗?”我伸起左手来指着脸。
“看你这鸟样,帅着呢。”水风轻噗嗤一笑,略带嗔怪地说,“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唉,谁让我这心里住着一个太阳,死不了就得嗨。……快给我看看背上的伤口,他娘的可别把这两颗肾给抓烂掉。”
我扭着身子,水风轻把我的衣服掀起来一看,左边肋骨区域正中被抠了一个小洞,右边肋胸部位被挠了两道伤口,总体来说没有大碍,死不了。绝大部分鸟都具有四趾,三趾在前、一趾在后,刚才那两只肯定属于猛禽目,猛禽目的话那就得是利爪,说是利刃也不为过。如果不是背上的这个大背包挡着,那我身上现在早就是四个大窟窿嵌着,而不可能是一个小洞加两条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