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马老头子所说的万年老参,我倒是无从得知。我这人自打上高中,几乎就在外面求学,自打大学毕业,几乎就在外面漂泊。所以对于这些名不见经传的陈年旧事,自然是不甚了了。心想,这多半只是他们寻宝人之间的口头传闻罢了。
“正是因为没有人去过,也没人敢去,别人才会慕着咱珍宝堂的名找上门来。”马如泉顺口提到那牧羊人的事,马如逸骄傲地补充说,好像这珍宝堂三个字在他心里的分量,就像刚结婚的新郎官对待自家媳妇那般。
“大伯,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哪个有钱人?居然会做这种瞎眼的事。”马由江摇头晃脑地又杠了一句,连喝茶也这么不老实。
“瞎眼?小江,我说你懂个屁。这叫识货,你懂不懂。”马如逸扬起巴掌来,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对……对……对,这叫识货,在旧时代那会儿,咱珍宝堂可霸气着呢,远近闻名。”其他几个人应和道。
“这钱啊,是城里一个大老板送来的,至于叫什么名字,我就不说了。他认得我那闺女,一向她打听,自然也就晓得咱们珍宝堂几个山人。”马如逸喝着茶,把目光望向了马由江,“小江,你不说那文化局的人开着奔驰来吗,这大老板啊,开得比奔驰还霸气,是什么马来着……”说着说着,就说卡壳了,这什么驰什么马的,对于这种乡下土老汉来说,果然是陌生。
“宝马。”马由江一口就接道。
“宝什么宝,马什么马。”马如逸有点不屑地说,“对了,悍马。一大个,像棺材一样。”
大伙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老头子,打个比喻,用词用语果然是跑不出乡下这三里地。
“那我们咋没见到呢?就你见到。”其他几个人纷纷问道。
“在城里,不是在咱这里,你说那么大个车,就咱这地儿,连倒个车都要把半个车屁股捅坏的偏地方,怎么来。”马如逸又有点醺醺然起来,跟其他几个人比起来,在见世面上好像又优越了一大节,“就在城里,我闺女家,看完那什么《百鸟朝凤》,接着那老板就找上门来了。坐下来跟我谈了大半个晚上,就谈这万年老参的事。我呢,把咱们珍宝堂历代的故事拣了一些跟他说,他呢,听得也是非常入迷。后来,问我咱这一带是不是有座幽冥山,我说是,又问我这幽冥山上是不是有棵万年老参,我说确有这么回事。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跟他捋了起来,说这万年老参的传闻,说那幽冥山上的惊险事迹。谈着谈着,他就拎出了这么几沓钱,摆在我面前,并补充了一些老参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家伙对老参的了解,竟然比咱们几个掌握的信息还要多……”
“所以他就这么拎出钱来,要你把那老参给找回来,卖给他?”我打断他说。这老头子说起事来就是这么烦,好像这春宵一刻值不得千金一样,你不引导这话题的方向,他还真能跟你细水长流,扯到天荒地老。
“说卖,那倒是不至于,反正他就是想要。说咱们珍宝堂常年寻宝,经验应该是极丰富的,要我无论如何得帮他掘回来。至于说为什么要,他倒是没说,这些有钱人干的事,咱们这些穷叮当的人也猜不透,没准是自个儿吃,没准是送人,没准是贿赂。”
“多半是贿赂,自个儿吃的话,这料也太大了些。”马由江抢着说道。
“你个兔崽子,你咋就知道人家是贿赂,不是自个儿吃呢?”马如逸又枪打出头鸟地拍了他一杠。
“自个儿吃,那吃了还不烧起来。前一阵子,我听说山东有个地方,一伙挖参人挖到了一棵千年人参,其中一个才吃了一点皮,愣是三天三夜没合眼。倒也不是人家不想合眼,是这眼根本就合不了,太补了。千年人参都补成这造型,万年人参就更不用说了,你吃上一点皮,还不补得五脏六腑都爆炸起来。没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直挺挺地金枪不倒,谁扛得了。”
“你这个兔崽子,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你再去烧壶水来,别在这里叨叨叨地添乱子。”
“唉呀,由江老兄,你就少说两句,让马大伯说,要不然再整再整,这一整个晚上都理不清。人家有钱人干的事,不要去乱猜,这万年老参,幽冥山里要是真有,那可是人间极品啊。在咱手里,顶多也就值个百八十万的,人家那老板拿回去一炒作,没准几千万上亿的都捞回来。”
“对……就是这个理。”马如逸狠狠一个巴掌,又是猛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把我都吓得眼皮一抖,“我说小云啊,不愧是多吃过几年墨水的人,这脑瓜子就是活泛。那老板跟我谈的时候,说的是六十六万……”
“六十六万?!我的老天,咋这么值钱呢……”马如泉惊讶道,跟其他几个人一样,眼珠子立马从乒乓球瞪成了咸鸭蛋。
“我说你们几个老老实实喝自己的茶不行吗,要插杠子,也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马如逸责备了一通,继续接着说,“多亏小云提起来了,要不然我老头子还真是蒙在鼓里,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么说来,跟他谈六十六万实在是太便宜他了,等找到了这万年老参,再怎么说,也得向他多要个十万八万的。”话说完了,老头子就捻着下巴上所剩无几的几根胡子,一点头一点头地甚为得意。看来我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平时多读点书,终归还是有用的。
“你都跟人家谈好了,怎么多要个十万八万啊,没签合同吗?”马由江把水烧上,又抢着插话。
“谈好又怎地?合同签了又怎地?这东西在咱手里,他还能不通融通融。再说了,签合同的时候,我也跟他说明白了,这东西轻易找不到,等东西找到后,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死,留下一定的回环余地,在那合同上,都备注得一清二楚。我那闺女不仅作了见证,而且还作了担保。”马如逸把这一通话,说得铿锵有力,好像就是要让众人深信不疑、服无可辩的意思。听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这单生意,应该是老头子、老头子闺女和那老板合伙干的,他那闺女是个中间人,负责穿针引线,捞点回扣。
“马老伯,你们这事,好像跟我没多大关系吧。你看我也答应你的请求了,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我先回去睡觉……”突然间,我感觉我知道得太多了,这事儿,还是少掺和为妙。但话只说到一半,老头子又给我来了个打地桩,按在位子上不让起。
“我说小云啊,你先不要着忙,还有点事情跟你说。那老板的请求,我也接了,寻找万年老参这事啊,我打算明天就动工……”
“什么?明天就动工,这事儿,你没跟我们商量过啊?”“不是说那幽冥山里怪事多多吗,咱还去冒险,不要命了?”“明天不行啊,明天我得把咱那老母猪赶去配种?”“明天?这也太突然了,娃儿他妈最近奶水不多,我得去赶趟集买奶粉啊。”马如逸话未说完,其他几个山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起来。
“我说你们几个能不能不要老插杠子,等我把话说完再跟你们一一解释。”砰的一声,老头子又是防不胜防地把巴掌拍在桌子上。其他几个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立时安静了下来。马如泉站起来摊开双手,缓和着气氛:“好……好,让老头子先说,咱们几个都先不要抢嘴,有什么问题待会儿再一个一个摊明。”
“马老伯,你接着把话说完?”我看了看表,催促道。
马如逸转身拉开自家柜子的抽屉,翻出一本破旧的黄历来,打开一页摊在桌子上。一边指示给其他几个人看,一边自顾自地说:“明天正好是初七,乙未月、癸巳日,值神玉堂,是为黄道吉日,适宜出行进山。冲猪煞东,于我们几个的生肖皆不相冲。”马如逸在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绕着在座的几个人绕了一圈。当然,也包括我。很显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我也算进去了,并且他知道我的生肖。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明显有一种感觉,他想叫我跟他们入山。这且放在一边不说,来说说他这套参照黄历的言辞。在老一辈人中,但凡行出门、交易、动土、安室等等事宜,都要抱出黄历来翻上一翻,看看书里的禁忌,碰上大点的事,甚至还要请算命先生算上一算,选个吉日。这是从古至今形成的传统,自有它的道理在里头,我自然不会全盘否认。但是说实在的,对于面前马老头子这老掉牙的言论,我实在是有些不以为然。以前他讲故事谈及类似东西的时候,我也提醒过他,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从电脑上复制下来印刷的,并不科学,但他偏偏不信,还反唇相讥地说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懂个甚。没有办法,他们这几个山人,长年累月都是按照这一套规则在办事,根深蒂固的思想,就像一个大马蜂窝,你捅都捅不得,一捅它,就反过来把你咬得避无可避,所以我也就不想就事论事地来从中挑纰漏。
“我说马老伯,入山寻找万年老参这事,你还是不要把我牵扯进来了。其一,我只是回家烧个纸,马上就得回去搬砖;其二,我最近一直在发财的路子上拼命,那幽冥山实属是非之地,我可不愿意趟这滩浑水。”老头子还没有言明自己的意图,我就先下手为强,把话头给他堵死,心想模棱两可反而委决难下,还不如直接把话挑明,这样你老头子总该无话可说了吧。
没想到老头子只是笑了笑,喝了口茶,并不像先前那样赶好汉上梁山,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说:“你说我这都还没表明要你入伙的意思呢,你就反过来咬我一口,这真是让我老头子不知从何说起啊。也罢,我心想你也不会愿意。本来我还说,你先前回家,总喜欢听我讲这些珍宝堂先辈遗事。每次说完,你都表现出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就想,莫如带你亲身经历一次,岂不叫你如愿以偿。二来嘛,我刚才也说了,咱们这珍宝堂,历代都有奇诡轶事记载,唯独我们这一辈,至如今连搬得出门面的事儿都没有,实在是可惜之极。这一大堆手稿,你既然已经应承了帮我编纂成书,你说要是让我这一辈空空如也,那也确实是一大憾事。虽然你说可以瞎编滥造,但瞎编出来的东西,跟猪鼻子里插葱有什么两样。再说了,在老祖宗这一堆正儿八经的奇闻面前,那更是一种大不敬。而这幽冥山,本来就是诡事多端之地,此次进山寻找万年老参,想必会是一次不凡经历。你跟上咱们一起,根据自己的所见记录下来,也正好可以补这一空缺。而对于你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多了一个难得的素材。除此之外,我老头子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了,这桌上这一堆定钱,包括合同里的另外五十多万,只要参与寻找万年老参,就人人有份。至于你刚才说的不想趟浑水,无非是害怕发生什么意外,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但对于咱们几个寻宝的人来说,这些年都在这道口子上讨生活,有点小惊小吓纯属正常。这原本就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经历,也原本就该是一种寻宝乐趣。你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到彩虹;你不经历风险,如何寻到奇宝。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也教导咱,跟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嘛。……行了,行了,话说了这么多,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你一个年轻有为的小青年,前途一片大好,我老头子自然不敢硬拉你去涉那个险。”
我就说吧,这老头子一说起事来,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往往淹到人了都不自知。还跟我扯毛主席,还跟我扯歌词,有用吗。反正不管你跟我玩激将法还是苦肉计,我这心里就是打定主意,不趟浑水就是不趟浑水。你一个以寻宝为生的老头子,为了那六十多万把身家性命豁出去,甚至都无可厚非。但我可是连人生酸甜苦辣都没有尝全的人啊,怎么可能跟你上同一条船。所以,即便这老头子说得头头是道,还把诱人的利益也摆了出来。但我就是不为所动,只是表现出很难为情的样子。
马老头见我这般无动于衷,也就没有多说话,叫马由江把刚烧开的一壶水拎来给大伙儿倒上,就自顾自地跟其他几个山人商量寻宝的事去了。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好不热闹。虽然寻找万年老参这个事,对其他几个人来说都是突如其来,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你一个顾虑我一个顾虑,着实是把马老头整得有点应接不暇。但在团伙之间,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有钱可拿,有利益可捞,似乎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加之马如逸又是这代珍宝堂的掌班,嘴皮子磨得那是跟鞭炮一样响,经验又丰富,对付他们几个莽大汉,那完全是绰绰有余。反正不管怎么说,最后这五个山人是谈妥了,把那六十六万分成五份,五个山人各得一份。事后寻到万年老参,找那老板再要个十万八万的,要到的钱再照例分成几份平分。还说如果我参与的话,就把钱分成六份,给我一份。我说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我没有那个心理准备,也没有那么心血来潮,大伙该咋办就咋办,还是不要顾及于我才好。如果单纯是为了在《珍宝堂轶事残编》中记上一笔,那好办得很,等大伙寻宝回来口述给我,我润色润色,撰写成文便行。只是这钱不管怎么分,眼前的十万块定钱得由马如逸先行保管,因为即便老头子这么胸有成竹,也不能确保百分百能把那老参给掘回来,万一掘不回来,大伙把钱先拿去挥霍了,到时候就没法向别人交代。事既谈妥,马老头又对着黄历看了一看,和大伙儿稍作商量,定于次日乙卯时出发,也就是早上五点到七点这个时段。
我见他们把事谈得差不多了,心想那么几沓钱放在桌上,自己坐着不走也不太方便,毕竟事情敲定之后,老头子也该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他这几沓钱藏起来了。于是就站起来跟几个山人道别,马老头子见我心意已决,倒也没有多作劝阻,只是以他烦不胜烦的说话风格,又客套了一大堆,对于我不入伙这个事,他们都深深地感到惋惜。我兵来将挡地迎合了几句,就匆匆跨出他们家们,瞬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外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手机手电照着径自往回赶。
回到家里,我跟女朋友把这事三长两短地过了一遍,她只顾着玩手机,对于我这些婆婆妈妈的话爱答不理,貌似一点都不感兴趣。当下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省得自讨没趣,瞎聊了一阵,各自起身睡觉。直至睡着之前,我都在思考方才在马家的这一番谈话。首先是为马氏几个山人寻参之举捏着一把汗,那毕竟是人人都退避三舍的地方,其次是感叹这个马老头,你说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名利之心咋还是那么旺盛,为了区区六十几万,不惜带着兄弟及晚辈们铤而走险,可着实是让人有些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