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这么胡闹了一番，着实是觉得乐不可支。依依不舍地跟着几个山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跟紧这武藤兰的踪迹。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果然见到了一条溪谷，看这溪水的流向，应该是注入崖边的那个大湖泊里。
老头子猫着腰，伸长了脖子，又像先前那样在空气中嗅了嗅。嗅得一会，示意我们放慢脚步，保持安静。如此这般，跟着他沿溪而上，只觉这一带的空气真是冰凉沁骨，偶尔踩偏了一脚把鞋浸到水里，感觉这溪水也都是凉飕飕的。
走着走着，老头子突然把手扬起来，做了个停顿的手势。接着又一次把背包斜挎在肩膀上，从里面拿出那对黑不溜秋的硕大铃铛。这次拿出来可不只是装装样子了，只见它举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会，一边悬停着一边凝神屏息。蓦然之间，好像是逮到了什么机会似的，对着空气就摇起铃铛来。但他这么一摇，也不是像牛羊挂在脖子上那样乱七八糟地响，有一定的规律，有一定的频率，有一定的轻重。摇动铃铛的同时，口中又是像道士诵经一般，念了一大串俚语，虽然像唱颂，但是我完全听不懂。
大概摇着唱颂了三四分钟，老头子终于打完收工，把大铃铛揣在背包里。回头向大家笑了笑：“终于让我给逮住了。”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继续跟上。看他这志得意满的样子，那万年老参应该是被他给搞定了。怀揣着紧张且兴奋的心情，我跟水风轻都把眼睛瞪得直直的，生怕错过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刻。果不其然，往前走了百余步的路，见到溪边有一片较开阔的平地，平地上尽覆灌木矮丛，点缀上星星点点的奇花异草，看起来甚是爽心悦目。在那平地上，离溪涧较远的地方，有一株植物亭亭玉立，差不多有人那么高。青绿色的茎笔直挺拔，像棵竹子一样拄在灌木丛里。大约在茎的中部，巴掌大小的叶子在分枝上缀成一片，散得跟把大伞似的。那叶片缀成的大伞里面，那茎直接贯穿而上，只不过跟下面相比显得略细了些。这茎的顶部，一大朵白瓷碗大小的骨朵儿迎风绽放，红绿相间，红的非常耀眼、绿的十分青翠，随着根茎的颤抖摇摇欲坠，仿佛稍有不慎就要掉下来一般。那骨朵儿是一颗颗的籽攒在一起的，当真如马老头适才所背诵的记载那样，大得跟李子差不多。
当时马氏几个山人都是大眼瞪小眼，张开几个大嘴巴，像是打了麻药那样合不拢来。从他们惊喜不跌的表情可以看出，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万年老参了。我看大家都鸦雀无声，也就不在多话，在这种场合下，他们寻宝人也有自己的规则要遵守。我怕水风轻又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像看见大白兔时大声叫嚷出来，特地给她打了个嘘声手势，让她务必保持镇静。
这个时候，又见马老头从背包里掏出几件法宝，有红绳、有木橛子、有木锤子，还有一小瓶红盖黑体的药水或酒水。我定睛一看，那红绳子应该是自己用棉麻编织，然后用天然燃料染成的，料子虽然粗糙，但也编织得极为用心。那木橛子、木锤子应该也是上好的木料制成，黑乎乎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最主要的是，那木橛子上居然还刻有几圈符咒，这一点让我看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能把一套挖参的迷信思想演绎成一种习俗文化，也只有这些未经春风化雨的土老汉才干得出来。
“如泉，快带上他们三个去打地桩。”老头子把东西准备充分后，一刻也不容迟疑，叫其他山人赶紧动手干起活来。
几个山人也跟着老头子卸下了背包。其他四人各自拿了一把木锤子和木撅子，蹑手蹑脚地围着那株老参，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定。马如泉一声令下，就哐当哐当地把橛子打在地上，口里还念念有词，说着相同的土话俚语。土话我倒是听得懂几句，俚语则完全不知道在表达哪门子的意思。打地桩的同时，马老头把那红盖小瓶子打开来，仰起头含了一口在嘴里，对着那老参树就是一通狂喷。如此这般，接连喷了五次方才停止。然后才把事先捋顺的四条红绳子在老参茎上各自挽了一圈。分别递给东南西北的四个人，一起拴在地桩上。
水风轻半蹲在我身旁看，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咯咯咯地笑，边笑边在我背上捶着拳头。我看他们几个山人的滑稽样，也捂着嘴闷声笑个不停。要说这万年老参真会跑，像他们这样浪费上半天的时间，早跑的没踪没影了。
绳子栓好了，我本来以为这样就该结束了，心理准备了好几个为什么，打算一一问下马老头，没想到马老头又向我俩作了个嘘声手势，压低声音告诉我俩，看归看，不要嘲笑眼前的这个仪式，以免惊到参宝，扰到山神。你看吧，一扯他就把山神也搬出来了，像他这种常年被迷信思想浸泡的土老汉，连门上的门神都要对着烧烧香，心里净是装着这些自个儿臆造出来的东西。
又见他从马如泉背包里取出酒水、香纸、几个小木杯和一个小木台，木杯、木台，做料及形制都非常讲究。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把这些东西一溜儿排开，斟上酒，点上香，齐刷刷跪在这些物品前。见我和水风轻仍然在外边盯着看，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他们感到真是难以理解，赶紧叫我俩也过去一起跪着。我问为啥啊，我俩又不掘宝，他说祭拜山神，信仰这东西，只要见者都有份，人人都要心怀一颗真诚的心。我俩拗不过，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只得过去跟在他们身后跪下。
那马老头又是一阵俚语土话，大致意思是说“我珍宝堂五山人碍于生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涉险前来掘这万年老参。打扰山神的地方，请多多担待，山神你大人有大量，就请不要跟我们几个平凡人一般见识吧。”我心想这老头子胆儿可真够肥的，在这种山神做主的地方，居然敢信口胡诌，忽悠起山神来。明明是为了几十万的利益来掘宝，却要说被生活所迫，连我这肉眼凡胎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还想瞒山神。土话俚语说毕，在那土地上上了几柱香，祭了几杯酒，这才算是完事了。
仪式既毕，接下来就是挖参了，只见几个大汉又从背包里取出锹子、铲子，你还别说，这俩玩意还是折叠的，看样子也是找民间匠人特制出来的。工具在手，几个人干得可带劲了。但是这株万年老参实在太大，普通老参的高度也就在几十厘米，而眼前这株，我站在旁边大致比了比，光根茎的高度就在一米五六，所以可以想见土里的参宝也非比寻常。一比一划下来，需要动土的范围可着实不小，所以那几把铲子、锹子，虽然都是精工打制，但此时摆弄起来并不是很趁手。
趁着大伙儿掘土的时候，我问马老头:“马大伯，我知道你们打地桩系红绳是怕参宝跑掉，这一点在挖参人中流传甚广。但是我看你从那小药瓶里含了几口，对着那老参树喷，这又是什么个用意？”
“这个呀，你就不知道了。这参宝啊，一般都是雌雄同体，当然了，同体不是说长在一起，而是说一片地里，只要有雄的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一般也会有另外一株雌的。同样的理，有雌的出现，一般也还会有株雄的。”马老头说。
“雌雄同体，这个我也略有耳闻，但跟你喷药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万年老参啊，常年汲取天地灵气，都是成精的料。在碰到危险情况的时候，可以在空气中释放出某些化学物质来传递信号。我这一小瓶药啊，叫做离魂汤，对着它喷上几喷，主要是防止它向另外一株或雄或雌的老参传递信号。另外一株老参一收到信号，要么就赶紧逃之夭夭，要么就瞅准时机前来救它。这对于咱们寻宝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啥？救它？怎么还有这种事？不就两颗植物吗，还什么救不救的，难道还能自个儿从土里把腿伸出来？”我深深地觉得，马老头这通胡说八道都快可以自成体系了。
“植物怎么了，植物也有灵性，植物也有想法，植物也有欲望。你割它一条根，揪它一片叶，它还知道疼呢。刚才那武藤兰，你伸手去摸它，它还知道躲避呢。还有，刚才那些追赶咱们的大蚂蚁，为什么能这样有组织有纪律，不就是因为它们能通过身体发出的信息来交流沟通，进行统一部署吗。”马老头理正词直地说。这一点我倒是承认，我曾看过某些植物学家的研究成果，说这植物也是有感觉、有欲望、有交流的，虽然我体会不到，但我始终相信这些植物们也有自个人的“情感体系”。
“那你这样喷上几口‘离魂汤’，果真能防止眼前的这株老参被救走吗？”
“唉呀，有的事儿总有个以防万一嘛，没有绝对不绝对。总之，你把工夫做足了，或许就一点差池也没有，你疏忽大意了，或许参宝还真就跑了。这么做，也是《珍宝堂遗训》中历代传承的办法，有的东西过是有些过时，但又没有充分的理由去破坏它。”
好吧，他那《珍宝堂遗训》就好像我书柜里的《现代汉语词典》一样，权威性不容我去挑战。只要他一搬出来，我就不好反驳。
“那你一开始摇大铃铛又是怎么回事？”
“大铃铛？！”马老头满脸诧异地说，轻笑了一声，“小云呐，这可不是普通的大铃铛，这叫‘声波罩’，是请民间匠人用天然陨铁熔炼打制而成。这宝贝啊，可是咱珍宝堂的传家宝，也可以算是大古董了，自光绪年间第一代掌班起就在使用。那第一代掌班啊，名叫侯孝诚，也算得上是半个修本悟道之人，懂得一些驱魔驱邪的道术。有一次在山中寻宝，碰巧发现了一大块天然陨铁石，就叫人搬了回来，找民间匠人熔成玄铁，然后再参照古法配方，经过多次锻造，才打制成了这对声波罩。”
“哇，这么厉害！”我故作惊讶地说，“那照你这么说来，摇这大铃铛，哦，不，声波罩，岂不是也该有一些说法在里头？”
“那是当然。”马老头颇为得意，“我跟你说，这可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活，也是个失传的绝活，一般人还真的做不了。我先前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这大山里的每一样植物，都有自己的呼吸与吞吐，这些上了千年万年的稀罕灵物，则更是独特。我那一通摇声波罩与念咒语啊，就是先用鼻来探嗅、用心来体会，找到这种独特性之后，扰乱它的呼吸与吞吐节奏，使它在短时间内处于休眠状态。这个玩意啊，时机拿捏非常重要，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在咱那《珍宝堂遗训》中，这一步叫做‘催眠咒’，在这里也就是起到个麻痹参宝、防止它遁隐或逃跑的作用。”马老头一边指挥其他几人掘参，一边跟我来讲解。其实，不管他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我俩都不会把这些老古董的法典当真，纯粹就是为了满足一下猎奇心理。但是你越不把它当回事儿，这老头子就越想解释个透彻明白，固执得很。“要不这样吧，咱们的仪式你俩也看到了，我就索性给你俩稍微捋一遍，省得你俩好奇得跟个孩子一样，尤其是小水。咱们这挖参宝啊，其实不叫‘挖’，叫‘请’，挖显得太不敬。从头到尾，一共涉及到五个法门。第一个，自然就是刚才摇那声波罩，念催眠咒。第二个，叫做定身法，也就是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打地桩，用红绳把参宝牢牢拴住。第三个是离魂引，也就是对着老参的株体喷上离魂汤，阻碍它向空气中释放化学信号。第四个是谢神酒，是专门针对这山神的，山神咱可得罪不起，你说你无端冒犯这山神领地，是不是得恭敬恭敬、表示表示。给它祭个酒、点个香，它轻易也就不会开罪咱们。最后一个，叫做抬参床。刚不是说了吗，咱们这是请参宝，所以可不能把它随便揣兜里带回去，得用抬。怎么抬呢，找两根上好的沉香木，制成担架床，绷上一块红布，把请到的参宝放红布里躺上，像抬轿子一样把它抬回去。”
说实在的，马老头说的这些繁文缛节，有些从仪式或行业信仰的角度出发，固然无可厚非，但有的被人为加工之后，就变成了信口雌黄。比如说那催眠咒、那离魂引，纯粹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却要整得像佛教****一般有模有样，着实是叫人啼笑皆非。但正所谓行有行规、盗亦有盗，有的事情，存在即合理，与其挖空心思去琢磨，还不如让它顺其自然地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