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滨州。
久违的一场大雨带来夏日一抹清凉,但空气中依旧透着沉闷的湿热,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牵出一根长线,滴落在地上,带着些许泥土的味道。
滨州位于齐国南部,是个极为繁华富庶之地,在这个乱世中,偏安一隅,恍然一个世外桃源,其最著名的地方在于名满天下的泉灵山庄便坐落在滨州药灵谷中,传说其主人林氏,医术高明,一心为医,若是穷苦百姓就医分文不取,若是富庶大家,那医药费也多的让人咋舌。
不光是林家的行事风格,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林家的现任庄主医术高明且姿容绝世。
而今日便是泉灵山庄每月一次为百姓免费看诊的日子,上山的路上,依旧是十分热闹。
药灵谷在几十年前本是极其普通的一座山,就在几年前,林氏一家突然搬到此处,修建了泉灵山庄。听说其原因是药灵谷特殊的土质,特别适合种植药草。
一条山路,从下至上,蜿蜒崎岖却别有一番风味,若有心情的话,一路而上,周围的美景也是应接不暇,溪水瀑布,鸟兽虫鱼,奇花异草,一眨眼,映在脑中的都是一副绝美的画卷,看尽了闹市繁华,此处便更加让人觉得心仪神往。
泉灵山庄在药灵谷山腰,占地百亩,其中景致更是一绝,假山怪石,亭台楼阁,落英缤纷,曲径通幽,其布局错落有致,匠心独裁,必定出自大家之手。
来看病的病人一般会被带去灵均堂,而寻常的病症都是由庄里的门徒去诊治,稍微棘手点的也有三个堂主,所以往往在这个日子,是见不到我们的庄主大人林慕之的,一准早早的找堂主个地方“偷的浮生半日闲”了。
可今天,却显得不一样,他不但没有走,却在庄里守了一整天,从拂晓一直到暮色四合。在这期间,也并没有为一个百姓治病,只是关起客房,焦急的守在床前。
屋内光线有些暗淡,林慕之也没有唤丫鬟,只是默默起了身,走向床边一人高的青瓷卧羊烛台,用火折子点了烛心,然后用剪刀挑了挑烛火,烛火晃了晃,燃得更高了,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烛台前男子的容颜也更加清晰起来。剑眉入鬓,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高挺的鼻梁,红润饱满的唇,竟比那画上的人还要美,那种美,带着男人的阳刚美,却也有种妖娆的味道。
这林慕之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有副极其好看的皮囊。
床头两只烛台上的蜡烛点然后,林慕之又坐了原先的位置。看上去有些急躁。
床上躺着个女子,虽脸上裹满了纱布,但也能从身姿分辨出男女。
林慕之一边不安分的抖动着腿,一边用折扇扇着风,同时还不停的往门外看去。
就在他望了不知多少次时,突然一个俏丽的身影挡住了视线,只见一个面若桃花,身着青衣的女子端着食盒走进了屋。
一见林慕之猴急的模样,不由轻笑:“作为医者,这点耐心怎么够?若是病人没有准时醒来,以庄主的性格,病人还没怎样呢,自己倒急死了!”说完一边咯咯笑了起来,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往桌子上摆。
那林慕之听她调侃也不生气,只是讪讪笑了两声,然后立马换了一副很失意的神情道:“哎!青戈妹妹,你是不知道,我林慕之从小饱读医书,到如今,几乎没有什么病,什么毒是我治不了解不了的,而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
“凝血红的解药嘛,我知道。”林青戈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好似完全不在意他人生中这最大的一个烦恼。
林慕之重重的点点头,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知己一般,“是啊,是啊!这凝血红是楼兰人库尔班所创,他号称是世间用毒第一人,并声称自己的毒无药可解,如果我炼成了凝血红的解药,那就可以证明我的医术是天下第一了。”林慕之越说到后面显得越兴奋,说完还哈哈笑了起来,就像看到自己未来名扬天下的情景一样。
林青戈也不打断他的幻想,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女子,说出了心中由来已久的疑问:“那么你是在哪儿把她弄回来的?”
林慕之对着青戈神秘的一笑,并没有说话。
青戈知道他这又是在卖关子,也不着急,摆好饭菜后,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杯水,缓缓道:“我听说你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想弄到凝血红,可库尔班在两年前苏穆称王后便跟齐王室达成协议,此生只为齐王室炼药,而此药甚为珍稀,看管十分严,根本不可能从王宫盗出,你对此似乎毫无办法。”
听青戈如此说,本有心卖弄一下的林慕之果然沉不住性子,立马道:“世上还有能难倒我林慕之的事不成?从皇宫无法下手,自然还有其他地方下手。”说完看了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得意笑道:“我命门徒去乱葬岗盯着,一有宫人丢尸体出来,就悄悄查看,若是凝血红的毒,就用事先准备好的应急药给他服下,不过那药只是能让他不那么快死罢了,所以还得快马加鞭的将人运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等来等去用于让我遇到这么一个!”
青戈抚了抚额,心道:“这个疯子!”首先,如果被发现不知道会带来多大麻烦,其次凭凝血红的珍贵程度,若不是犯了滔天的大罪,怎会处以此刑,若是费尽心思救回来的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办?竟然全不顾族人的死活个泉灵山庄的名誉任性而为。
而林慕之却丝毫没发现青戈的无语和鄙视,乐呵呵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吃着饭。
“水……”一声干哑的有些撕裂的声音晃晃悠悠传来。
慕容信正大口吃着菜,一下子听到这个声音,第一反应竟以为自己听见鬼的叫声,不由得含着菜愣了一下。直到看到青戈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飞快的往床边走去,才意识到,是病人醒了。顿时大喜,饭也不吃了,丢下碗筷跟了过去。
青戈搭了一下女子的脉搏,片刻,道:“你果真有些本事,虽然虚弱,但已无大碍了。”
林慕之听了,激动得差点跪下流泪了,幸亏还是忍住了,只是大叫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这半个月来,几乎没怎么合眼,没想到,我真的做到了!我做到了!”
说完就想去抱青戈,青戈并不领情,用手抵住他额头,他立马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像小兽一般惹人怜爱,青戈见了也差点心软。于是,正了正心神,拿了杯水,一边给女子喂了点一边道:“我话先说到这里,齐王既然将她处以此刑,想必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她诚心悔过还好,若还心怀鬼胎,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青戈说话时,眼底闪过一抹戾色。
林慕之显然已经察觉,郑重点了点头。
林青戈是林慕之的表妹,青戈父亲是泉灵山庄三大堂主之一,从小便在与林慕之一起长大,与林慕之的感情深厚,处处为林慕之和泉灵山庄着想,不管他闯下多大的祸都有青戈撑着,这件事,林慕之也深知自己着实任性了些,而青戈的此番考虑也是情理之中。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说林慕之答应了,可青戈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青戈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子,自言自语道:“看这女子柔柔弱弱,也不过十七八岁,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竟处以此刑”说罢,突然像是察觉了什么,转头看向慕容信,不可置信的问道:“我看她脸上绷带的缠法,莫不是你··········”
林慕之当然知道她所指,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没有底气的说:“身上还好,用我特制的药膏几乎不会留下疤痕,可脸上的皮肤与身上不同,很难愈合,而且她脸上伤口太多,几乎不能看了。所以我索性就·········”
索性?索性!!!青戈咬着牙深吸了口气,心想,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遇到这么个讨债的!!!
“这易容术成功率极低,上一次使用此术还是一百年前,并且在此期间根本没有人有本事能驾驭此术,你如此做,是不是太草率了些?”青戈气结道。
林慕之闻言却仰起头作出一副无赖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这......这反正都弄了,你说什么都晚了,况且这姑娘的脸已经毁了,就......就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吧。”
青戈再一次扶额。
齐王宫的庭园里,桃花开得正艳,千朵万朵压枝低,吐露着沁人的芬芳。阳光温热,称得粉嫩的花瓣愈发迷人,清风一扫,一场意外之中的桃花雨。
远方走来一女子,粉色长衫映衬着雪白的肌肤,眉目如画,人面桃花。清澈的眸子含着笑意,不惨杂质,看着桃树下的男子,深情又满足。
男子长发如墨,背立于桃树前,看不见他的脸。但她知道,那是她的心上人——苏穆,字严正。
君凌洛盈盈一笑,款款走上前,轻唤:“严正。”
苏穆毫无反应,微风扬起他的长发,恍若谪仙。
风陡然变大,君凌洛有些着急,又唤了声:“严正!”
就在此时苏穆猛然转过身,君凌洛不禁愣住了。
他脸上全无笑意和柔情,是他陌生又熟悉的冷酷,说是陌生,因为对她,他从未有过这种表情,但是她却熟悉,在这两年来,每当他想除掉一个人时,脸上就是这种肃杀的神情,这表示,在他心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君凌洛退了两步,眼中全无出谋划策时的智慧,也无指点江山的豪气与冷静。只是充满了慌乱与无措,此时的她,只是个寻常女子,被爱人所弃的普通人,滔天的谋略也没有用,只是兀自摇着头,不!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我!不会的!
突然,一整急风卷着满天桃花,胡乱飞舞。
她被风吹的整不开眼。本能的用宽大的袖袍挡着眼睛。
狂风在刹那间顿停,霎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鞭炮声,唢呐声,和人们的恭贺声。
君凌洛将袖袍缓缓放下,发现自己身在既明殿,这是齐国举行重大典礼和宴会的地方。
此时的既明殿四处布满红色帷幔,一片喜庆之声,席间大臣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大殿之上,苏穆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之上接受着朝臣的恭贺。虽是笑着,面上的威严丝毫不减。
君凌洛心突然沉了一下,他穿着喜服,说明他要迎娶他的妻子,也就是齐国的王后了。
就在这时,大殿一下安静了,君凌洛四下一看,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最后她将目光移到苏穆的脸上。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表情冷得让人心悸。
看到她,漏出不耐烦的表情:“你怎么来了!”声音极冷,是君凌洛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严正,你说过会娶我,你说过我会你唯一的妻子!为什么?”君凌洛声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回去!”苏穆的脸更加沉了。
君凌洛咬了咬牙,“不!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可以改!我什么都可以改!”眼中的泪水湿润了胸前的衣襟,全盘不顾及尊严哀哀的求着,
苏穆脸色铁青,眼里划过一丝狠厉,对着殿旁的侍卫,喝道“都瞎了吗?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话音一落,六名护卫蜂拥而至,直奔君凌洛而来,前面带头的两个,一个小眼阔鼻,一个方脸大耳,二人皆是虎背熊腰。一上来,便毫不客气作势要擒住君凌洛,君凌洛见状,往后一退,可这一退,仿佛退进了一个漩涡,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头昏脑涨,极其不舒服,下意识的便闭上了眼睛。
可是,不过一瞬间,屁股传来的痛楚让君凌洛清醒了过来,也没有了刚才头晕的感觉了,睁开了眼睛后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既明殿,而此时正对着一扇雕花镂空红漆门,大门紧闭,君凌洛觉得这个地方看上去十分眼熟,只是陈设太少,一时却想不起来。
突然,背后传来「吱吱」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极其不舒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飘飘荡荡,十分可怖。
君凌洛感觉十分不好,心里害怕极了,此生第一次感到这种由心底深处生起的恐惧。
她站起来,颤颤悠悠转过身,发现身后的一个角落里站着几个宫女太监,并且根本没有人察觉她的存在,她也不及细想,走了过去,看见那几人个个表情扭曲,静若寒蝉,有的身体还微微发抖。
君凌洛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人瘫坐在地,衣衫破烂不堪,身上伤横累累,旧伤伤口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而同时,皮肤还在不停的没有规律的由红变紫,然后变得乌黑,最后一寸寸破开,流出乌黑的血水,直至血肉模糊,其动作极其扭曲,那人的指甲深深抠入地板,发出「吱吱」的声音,突然指甲断裂,鲜血从残破的指甲盖里渗出。
君凌洛看到这副景象,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她见过战场上各种死法,可此时还是不免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不停的颤抖着,几乎无法呼吸,与此同时还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那是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突然!那人猛然抬起头盯着君凌洛,而君凌洛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一瞬之间做出的动作,被吓得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可就在一瞬间,君凌洛看清了她的脸,那脸已经没有脸的样子,从各个大大小小的伤口中流出脓水血水,那混浊物顺着脖子流到早已经浸湿的衣服上,那血肉模糊的脸也依稀能见五官。
但君凌洛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那竟是自己的脸!!!
君凌洛尖叫一声,从梦里陡然惊醒,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身早已被汗湿透。
过了一会儿,突然头顶上支出一张脸,挡住了大半光线,君凌洛又是一惊,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发髻高束,发髻上正正的插了根玉簪,一身素色长衫称着人更加颀长,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张脸,轮廓分明,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脸上挂着一副慵懒的表情,此时正盯着君凌洛看。
君凌洛沉默了许久,记忆慢慢复苏,看着眼前的人,不解的问道:“这是哪儿?你是谁?”
林慕之看她一直呆呆的发着神,以为她病情又开始反复,刚想搭住她的脉,却突然听她如是一问,才松了口气,把脑袋缩了回去,道:“这里是泉灵山庄,我是泉灵山庄庄主林慕之。是我救了你。”说完漏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君凌洛又问:“你解了凝血红的毒?”
林慕之更加得意了,微微昂着头,嘴唇勾起:“正是!”
君凌洛眼神飘忽不定,仿佛飘到了很远,由于看不见绷带下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透着森森的冷意,道:“也就是说,我能痊愈了么?”
林慕之挠挠头,轻咳了一声,才道:“这个,其实,你知道的,这凝血红是天下奇毒之首嘛,我能将你救回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不过,只要你修生养性,不急不躁·········`”
君凌洛打断他的话,“你直说便是,我能活多久?”
林慕之表情一下子肃穆起来,深深吐了口气,道:“十年。”
君凌洛看向窗外,天气灰蒙蒙的,像是又要落雨,微风卷起一片落叶,晃晃悠悠打着旋儿地掉落下来。
忽而,只听她似乎发出了一声笑声,然后道:“足够了。”声音极轻,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慕之心里有一种被窥了底的感觉,全没有刚才的得意,顿时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为你找到清除余毒的方法,你也别多想,好好养病就是。”
不知为什么,明明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被她问了这么两句,就有种没有完全治好她,很对不起她的感觉。而且总觉得跟她说话,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嗯。对了,你身上的绷带切不可妄动,日后须每日用药浴泡上一个时辰,过程虽然不那么舒服,但效果奇佳,过段时日,你身上的皮肤便能重新长起来,不过,你的脸却是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不过我已经为你施了易容术,可结果却只能听天由命了。”林慕之将大概情况跟君凌洛说了一下。
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坏了原先的容貌,即是不孝,所以林慕之说完之后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君凌洛情绪会失控,谁知,君凌洛却出奇的平静,听完之后,只是淡淡说了句“多谢。”
林慕之又试探性的说了几句,见她是真的很平静,于是一边疑惑她究竟是是心胸开阔还是傻,一边又叮嘱了两句,随后便离开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吩咐丫鬟们好好照顾她。
聪明如君凌洛,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时感到啼笑皆非,见他走了,也合上眼,却终究是不敢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