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望着白衣男子,嘲讽一笑,“手下败将终于舍得从空潭雪山走出来了。”转头对柳吟风轻声道,“当初你便不该允准此人离开。”他生来英俊而邪魅的面孔,似乎极其适合这样讽刺而讥诮的神情,尤其是他望向一步天涯的神情,格外有着睥睨之意。
然而,火神当真轻蔑人的时候,甚至是不将对方放入眼中的,一如对自己,和殷子兮,如草芥般毫不留意便是。相反,他对此人着实应是有两分忌惮的。
舒羽沉吟片刻,不难理解此人的身份——天竞榜上的高手,名号从一到十,他见过的一是八荒客,一是排行第三的玉楼宴。天竞榜之人名号以排行为首,如此说来,此人大抵便是天竞榜第一的高手了。
一步天涯。
只是不能理解,他何以成了五行奇门的对手。
记得在九司围攻明月空山时,千江落月曾说有人功力更在自己之上,想来便是此人。他望向柳吟风,心中犹疑几分,不知她曾经在十多年前所说的,功力犹在她之上的天竞榜奇人,除了一步天涯,更有何人。
殷子兮起身抽剑,攻向柳吟风,舒羽欲救,反遭火神一并重创。他来不及反应,只感受到一道火光,破空袭来,更甚利刃逼迫。
火焰与血液一般灼人,舒羽晃了晃神,起身模模糊糊看着火神以背部面对一步天涯,抱起柳吟风,对殷子兮道,“年轻的帝王,你也算有本事了,在我眼皮底下找到了一步天涯,为你所用。只可惜你的谋略也只是到此为止。与双阳的国君,协议到此为止。在我伤势好转之前,姑且留你在王座上几日。”
他化作火光,遁形而去。
殷子兮怒极,阴沉的面孔,半张冷峻而英挺,半张狰狞而丑陋。“一步天涯,你方才若是从背后结果了他,可以省却我多少麻烦?”
一步天涯不卑不亢道,“我便是不愿与只剩半条命的他对战。待他伤势痊愈,再酣战,亦不迟。”他递过一张足以遮住半张面孔的面具,递给了殷子兮。
“正因你如此迂腐,他才敢如此轻慢离开。”殷子兮冷哼一声,接过面具戴了起来。“若非我知道你对胜负执著已久,大抵会以为你顾念过去同门的情分,这才没能下手。既然你只是想赢得光明磊落,那他人便无足道了。”
舒羽只觉头部遭到一记足下劲力,且听殷子兮的声音似乎带着遥远的回音,“这个小鬼据说是五行奇门罕见的奇才,就我看来不过尔尔,你处理了便是。”
大约因是自己已是依然模糊了,舒羽竟然不觉得殷子兮可恨或残忍。他被拖行至天牢,离开大殿时所听到的,不过是一个压着失去亲人之痛,无比悲伤的年轻人的无言之泣。
殷子兮的目光里没有仇恨与悲痛,他无比冷静的走到案前,磨墨、扑纸、提笔、行文。
随他看似平静地继续书写下去,竟是一口鲜血,淋漓喷出,整张纸上皆是猩红,包括他紧紧握拳的右手。
重新提神,殷子兮再度执笔,亲自拟下诏书,日光越发昏暗,天边泛起了红色的霞光,照的那起草中的招数晕染微红,惨淡冶艳。
柳吟风随火神一路踏云而去。她苍白的面孔下,已不见平素的自信笑容,她任由火神抱着,全无挣扎。
火神低头看看怀中的女子,淡漠一笑,“你在担心那个小鬼?”
柳吟风并不回答,片刻后方道,“你没杀了他,真叫我意外。”
“你刻意告知我相思纱为他所继承,便是想要我生气,发狂,最好将他杀了,你便不用背负愧对柳疏雨的心情了。你无法亲自下手,便要利用我的脾气,若是你发现小鬼死了,你也生无可恋,便会下去陪他了。”火神低头注视柳吟风片刻,与她四目相对,又道,“这是你第一次这样正视我。”
柳吟风避开他的眼神,安然闭目道,“这也是你第一次学会分析人。看来你在殷子兮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过越是如此,我要除去你便越难。”她说完,便沉沉睡去。
火神并不作声,只是目视前方,喃喃自语道,“一步天涯既然脾性未曾改变,当会为了那份天资留着小鬼的一条命,你自然放心了。”
一阵火焰窜动,一男一女消失在在跳跃的红光里。
是时,出了京城的小镇上,一名摆着摊子算命的男子正在被人围殴,“姬吴寺!你借看相为名,冒犯了我夫人,该当何罪?!需知你这样的贱骨头,一天打死百八十人于我也无干系!”
被唤作姬吴寺的男子愤然挣扎,却被十几名壮汉围住,结结实实又是几拳。直到他挨不住了,回击时这才发泄道,“我,姬吴寺,行的正坐得直!你夫人和我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鉴你的头!老子今天就灭了你!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三叶镇上有谁敢不听我袁霸天的!”
“那你听过无量丹青的名号没有?!”鼻青脸肿的姬吴寺终于不耐,一拳打走旁的壮汉,“老子忍够了!你今儿找死,丹砂阁白绮怀自会来与你分辨的!识相的就放开我!”
袁霸天愣了愣,放开了手,等到姬吴寺走开之后,忽地从他身后一刀砍上去,“什么无量丹青!没听过!先死的也是你!小白脸!”
轮到姬吴寺愣神,他莫名的回过头,口中鲜血淋漓,难以置信的看了看面前的人,目光微微的有些涣散,终于失去了意识。
死前映在那双眸子里的,恰是天上一瞬而散的赤色火焰。
舒羽从梦中醒来,看见面前陌生的环境,有几分愣神。枷锁,血迹,哀嚎,铁锈,和数不尽的孤魂野鬼,同夜里阴暗的影一起,游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无处可依、无处可去。
“这里是哪里?”他问了一个问题,却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男子冰冷的声音回答了他,“天牢。即使这个国家有两个太阳,也有永远无法照射到阳光的地方。”
舒羽并不意外的,从来自幽冥的灵魂出得到了另一重回答。“这里是人间炼狱,大人。”
不觉有几分好笑,自己竟也算得上是“大人”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三天而已。就那你被他的火焰袭击仍然幸存这一点而言,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一步天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却并不展露过多的情绪。
一众魂魄有些讶异,纷纷议论道,数年间得蒙一步天涯这般堪称赞赏的人,实在是少有。
舒羽并没有被这句他人不可多得的认可催生出几许自豪,倒是忧愁更加加深,镣铐在身,舒羽靠在墙壁上,“三天……那么要救回柳吟风的几率就更低了。”
一步天涯不置可否,缓缓道,“现在根本就不是考虑女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若非不梦花厅的当家来保你,就算有我相助,你也早已是废去修为的无依之人了。”
舒羽一凛,“你说甜斋?”
“是,她此刻正在面圣。不过,似乎本就自顾不暇,你真是一个去了哪里都有人全力保护的人,尽管我并没在你身上看到对等的价值。”
“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困惑的人。”舒羽起身,不理会此人。“替我指路,我带你们离开此地。”
众冤魂纷纷致谢,舒羽凝神,运气,去了枷锁,缓缓拉开架势,将一众冤魂纳入了阴阳镜中。
一步天涯望着舒羽,短暂地皱了皱眉,“如此不知所谓……你难不成是在五行奇门被宠坏了吗?所谓傲人天资,难道只是过神火而不焚吗?如此也能成为你自满的理由?”
“我从不是一个傲慢的人,只不过只喜欢找聊得来的人聊天罢了。”舒羽知晓,在看不见鬼神之人的眼中,自己的行径无疑有些怪异,却也不爱解释,只专注于纳魂入镜。
一炷香功夫之后,他有些疲惫坐下,冤魂的阴气过重,令他不胜寒冷,颇觉难熬。他见一步天涯望着自己,微微流露出几许诧异,却未开口问询,知晓他自持身份,不愿下问。当即打定主意,并不展露自己最后的底牌,权当是卖个关子。
是时一名狱卒进入大牢,开着锁,呵斥道,“小子,算你命好!王上召见你!赶紧起身去面圣了!”转眼看见一步天涯时当即一惊,又是堆满了笑意的另一张脸,“大人怎的在此?您快这边请,牢里湿气重,地上脏,您小心些,慢慢着走。这种押送犯人的活计,大人亲自来做,真是折煞我们了……”这狱卒倒也腰板生得柔韧,起初挺得也算直,只是随着一步天涯离开的步子迈开,他一路跟着,腰肢越发弯的惊人,活像一只开水里渐渐滚熟的虾。舒羽走在一步天涯及那狱卒身后,不觉莞尔。
世人多觉皇城伟岸雄伟,一心要进来一闯,真正踏上此地,又如何呢?他只不过睡了三天的牢房罢了,皇帝并没有华服在身,穿的与常人无异,戏文里的亭台楼阁,也还是留在戏文里更有美感。
只是见到彩霞的时候,他才微微觉得,皇城里果真还是有一分别致的美。
香烟袅袅,似水墨氤氲开来,散在晚霞里,殷子兮望着站在面前,不卑不亢的花无蕊,眯起眼睛打量了起来。
“那个小子就要来了,你既然保了他的命,今后不梦花厅便要懂得为朝廷效力。”
“甜斋明白。”花无蕊点点头,恰到好处的颔首,看起来格外优雅而骄傲,随即她便如初站立着,安静而沉稳。
他越过花无蕊的端庄自持的面孔,看向殿外的天空,忽然道,“你长得和你妹妹,并不很相似。”
那半张露在面具之外的俊美面容上,表情太过温柔,花无蕊有一瞬失神,不及思索,却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皇兄!这女人是我的未来媳妇儿啊!你千万别出手!”
来人正是景曜。
殷子兮花无蕊闻声,不约而同蹙眉,前者虽然神情不悦,但是见到景曜时,眉心一平,自是安心之态;花无蕊见了来人,眉间更添几分凝重。
景曜姿态洒脱,大步流星踏入殿内,向殷子兮鞠了一躬,“参见吾王。”蜻蜓点水一个动作后,他便起身凑到了殷子兮身边,“甜斋不是外人,便不必讲究虚礼了吧。子兮,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殷子兮看了看花无蕊的神情,挥手道,“你退下吧。”
花无蕊离开后,大殿依然安静,大约她本就太过安静的关系,离开并不明显,倒是在殷子兮开口说话后,殿堂内回音缭绕,分外清晰。
殷子兮沉声道,“景曜,此女不可过于接近,我并不信任她。你可知龙家的公子也在为她效力?她手下的人,与朝中氏族千丝万缕,我很难相信,她没有目的。”
景曜抱着头,大喇喇仰卧在殷子兮的塌上,全不顾及群臣之礼,若有所思道,“你不信任的这个女人,却是你未来妻子的亲姐。兴许——还会是你情头手足的兄弟,挚爱的女人。”他说到最后几句话时,神情无比认真。语气也有几分不容抗拒的严肃。
从他幼时起,但凡动了真格,都是这样的神情,殷子兮太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故而便很清楚,花无蕊和不梦花厅,将是他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罢了,若她当真是可用之人,我自然不会为难。我本有心通晓江湖事,既然不梦花厅以江湖势力自居,便让她成为我在武林中的眼。正巧,昨日听到了一件事,说是五绝山脉一带,有无量丹青的门徒死于纠纷,便让她去查探一番吧。”殷子兮拿起一本奏折,缓缓批阅开来,提笔前微微一滞,复道,“然而,若是此人无用,或是难以为我所用,便留不得了。”
景曜看着面前有几分神情陌生的男子,难以置信这便是他相识十数年的好兄弟,且听殷子兮继续说道,“纵使她是你挚爱的女子,我也不会手软。”
那声音里的决绝,纯粹而冰冷,有着令人心惊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