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氤氲,凤朝歌半卧在浴桶中,桌边温着一壶酒,格外惬意。他轻缓斯文的举止,在纸窗上投射出一个极其安静优雅的剪影。
“嘿嘿嘿,朝歌妹妹,哥哥来宠幸你了。”鹿瑶华搓着手,蹑手蹑脚走到凤朝歌门前,本想推门而入,转念一想,俯身在窗边,学着戏文里的绿林匪人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窥探着房间里的动静。
凤朝歌闭目养神的模样害她猛吞了一口口水。浴桶中那名雌雄莫辩的男子便缓缓睁开了眼,微微一笑。与平日里文菁疏离的浅笑不同,凤朝歌笑得有些陌生,让鹿瑶华颇觉危机,本能起身想走。却听身后一阵水声涟涟,凤朝歌一个呼吸之间,已然粗粗将外衫束在腰际,露着上身追了出来。
“夜深了,寒气重,瑶华兄去哪里?”他微微一笑,揽着鹿瑶华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将她抵在门上。他生得纤细,却很结实,微一用力间,肌肉线条格外凸显,带着水汽的手臂透着一股令人迷蒙的气息。
“我……”鹿瑶华有几分迷茫,“朝歌妹妹,你这就……不对了……”指着尚且热气腾腾的浴桶,“泡着去。”
凤朝歌微微一笑,“好。”抱起鹿瑶华,“一起入浴,多个人,暖和点。”
鹿瑶华凄惨无比的叫声回荡在不梦花厅的夜空里。
花无蕊今夜也是难免,不知何以心绪不宁,听见了惨叫,不待细细分辨,便娥眉微蹙,“瑶华这死丫头……这声音似乎是从歌舞笙箫别院传来的,我……合该去看看吧。”正自起身,龙行舞却已扣门。
“厅主不必担心,瑶池贯月自有分寸的。”
甜斋一滞,“夜深了,还未睡?”她披衣起身,浑不知门外有一名激动而紧张的女子,正急急盼着见她。
“嗯,有人想见厅主,我特来通传。”龙行舞有心事,并没来得及说明人已带到,花无蕊甫一开门,便见到了一张陌生而美艳的面孔,写着思念和激动。
“五行奇门千杯不醉,见过不梦厅主。”花无酒强压心中激动,盈盈一拜。
“你是……”花无蕊沉吟着,不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先自压了情绪,神色如常,对龙行舞道,“青山卧雪,你且去吧。”
龙行舞只顿了一刹那,便点头离开。
舒羽随龙行舞一并离去,不觉有几分佩服花无蕊的忍耐,明明已经泪流在即,却能言行如常,若真善于隐忍。纵使自己随是苍生习得敛气之术多年,自问常有情绪外露之时,无怪甜斋一介女流,竟也成了一方之主。
只是,如此善于自制的女人,是否会看在多年未续的血脉亲情之上,应允以不梦花厅相助五行奇门呢?
龙行舞搓搓手,望着舒羽半晌,忽然道,“百鬼夜行,上次未能分胜负,可有兴趣再比过?”
舒羽读出他心中一阵焦躁之意,想起方才那封信函,故作不知,抱胸道,“青山卧雪惯来冷静,怎的突然想要与我一战?阁下并不像是执着于胜负的人。”
龙行舞怔了怔,负手道,“再有几个时辰,贵教的千岁风流便该入皇城了吧。你若去了,却未能全身而退,我岂不是少了一名好对手?”他的推托之词颇有些言不由衷,舒羽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是时月明星稀,清霜胜雪。舒羽望着不梦花厅雅致的小楼,亭台楼阁里阵阵传来花香,颇感惊讶,“但凡花卉,入了霜季,应该都谢了吧。不梦花厅的牡丹,竟然能与秋菊同时盛放,果然不同凡响。”
“当你看见冷冬里中,腊梅和牡丹同时盛开的奇景,或许会更加惊讶。”言及此,龙行舞有几分不经意的自得,不觉一笑。
舒羽极其配合,没有提及那封灰烬中的信函上让龙行舞极其烦恼的龙纹印章,也没有提及向不梦花厅求助的意图。毕竟,自己能说的,能做的,只怕不敌花无酒一句姐姐,若是她无能为力,也不必奢求他人。
龙行舞似乎也没有睡意,舒羽知他是提防自己,也不在意,两人有一句无一句的聊着,时间过得倒也快。
约莫是清晨时分,花无酒轻启朱门,从甜斋闺阁中走出,站在舒羽身侧,“我们走吧。”旋即向龙行舞嫣然一笑,“多谢公子带路,辛苦了。”
龙行舞颔首道,“请。”
舒羽见到花无酒的表情,笑中隐隐藏着几分忧伤,既知情况不妙,也不追问,只与花无酒轻声道,“不梦厅主想来自有为难之处,你不必自责。”
花无酒轻叹一口气,“姐姐虽有心,可是……她也有不得已之处,我没办法再开口勉强她。”
天光渐亮,舒羽看着花无酒忧容阵阵的面孔,忽的心中有了定夺。
“天快亮了,御天九司会审是在两个时辰后吧?”他望着天空褪去幽微的灰暗深蓝,渐次明亮起来,不待花无酒回答,做了一个决定。
“你不必去,我独自一人去。”
花无酒未及应声,舒羽身形一顿,消失了踪迹。
牵涉越小,牺牲越小,他不想,也不愿,因自己的无能,让周围人陷入困境。虽然柳吟风说过,让他去找千山暮雪向只影,可是他全无方向,与其乱打乱撞,不如试图救她。
他细细回忆起来,才惊觉,自己很是思念她的一颦一笑,胸中一阵被牵动的酸涩痛意,刺得他难以呼吸。
太阳温和照耀着双阳的土地,这一日风和日丽,京城尤甚。
押着囚车的冗长队伍缓缓进了京城的门,百姓夹道欢迎,只知道是捉到了一名谋逆的妖女,十恶不赦,论罪当诛的坏人。
江湖中人为见五行奇门曾经的第一把交椅,也特意前来。京城本就热闹,这几日更是车水马龙。
柳吟风坐在囚车里,安之若素。对于窗外纷纷议论一笑置之,待及入了皇城,罩布揭开,阳光刺得她有一瞬睁不开眼,片刻后,她环视四周,看见了二狗和青音分别身穿官职,黑压压的一群人面对着她,颇为肃穆。
文、武、德、政、民、教、法、礼、史,九司齐聚,包括一路押送她,却以礼相待的龙战勋,都是将参与她的审判之人。
“这般兴师动众,倒叫我觉得自己有几分重要了。”柳吟风轻笑着,不缓不慢下了囚车。
“你确实很重要,王上有令,要在九司会审之前,先审你。”说话的男子是王佐,他看了看柳吟风凌乱的碎发,上下打量了片刻。“五行奇门的代掌教,未免太过狼狈了。听闻千岁风流惯来喜好风雅,不知如今此番,可是被神明遗弃的后果?”
柳吟风望着王佐,微微一笑,“并非是神明遗弃了我,而是我遗弃了神明。如此结局,早有预料。”
王佐并不回答,“这边请。”又对御天九司众人道,“诸位在此稍事等候,君王问完了话,九司会审便可开始。”随即带着柳吟风离开。
他是新君身侧的红人,自然无人造次。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君王的脾性,甚至龙战勋也如是,他对君王的印象,不过停留在数年前那长身玉立,硬朗不凡的少年身上。和半遮面具、心思难测的国君并不能对的上号。而这个君王身边的内臣,也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
柳吟风被带到一处古旧的偏殿,王佐转身离去,她看着殿内有几分熟悉的陈设和格局,微有几分触动。
“永夏人在我看来,很让人费解。强大如斯,何以落得举国覆灭?”殷子兮冷冷的声音从房间一隅传来,将柳吟风从隔世经年的错觉里拉回。“这间宅子,奉历代祖先之令,不得有丝毫改动。我从前不知道何故,如今却明白了。你是这宅子原本的主人,对不对,长安公主?”
柳吟风一时怔忡,随即淡漠道,“多少年前的称呼了,难为有人还记得。”
殷子兮弯弓,对准了柳吟风。“你是留不得的人。”
“善于让男子牵肠挂肚的女人,不该多留在这世上。”通体透明的箭矢对准柳吟风,散着幽幽的寒气。
柳吟风扬眉,“空潭雪山的冰?”
弦上箭发,向柳吟风额前射去。殷子兮道,“你知道的不少,可惜我留不得你。”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惊讶,包括看见了王佐拦在柳吟风身前,挡下了那支羽箭。
“我应说过,要这个女人一路无恙抵达,你没能做到。”王佐的声音里有着更甚冰箭的寒意,一动不动望着他本该用尊敬和忠诚侍奉的君王。
殷子兮再弯弓,“从那日习剑归来,我便知你不是王佐。我想,要你安排的冰窖,根本没有准备,所以安排他人制了这寒冰箭,克她,也对你有制衡作用。”看着熟悉的人脸上露出的陌生表情,殷子兮压下一瞬的慌乱,心头一硬,“火神,我们的交易中止,这个女人的命,我要定了。”
“像你这么喜欢要人命的君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舒羽绝刀在握,对准了年轻的君王。“皇城真大,我迷了很久的路。一来就见你要喊打喊杀的,真是个暴君。”
殷子兮不语,又是一箭,直取柳吟风心门。
火光湮没了柳吟风,更几乎吞没舒羽,火神带着淡淡的笑意,飞身上前袭向殷子兮,一手覆上了他的面具,“交易而已,我不会像你一般食言,当如约定,还你一张本该属于你的面孔。”
面具被热气软化,渐渐化作一滩液体,从英俊的面孔下滑落。殷子兮咬牙忍着痛意,取过冰箭,直刺火神颈间。火神握着冰箭,从颈中拔出,对殷子兮笑道,“我尊敬你对抗我的勇气,以及用柳吟风作为要挟的胆量。可是——”
一阵蓬勃之气,殷子兮被震退,以长剑支撑,才勉强未曾倒地。
“就算我重伤未愈,对付你们,还是足够的。”
舒羽被热气灼伤,他本想拉着柳吟风离开,眼看着她丝毫不受影响,正自犹疑,却是一阵热浪袭来,直逼他额头的一簇细长火苗与寒冰别无二致,锋利而迫人。
“从她归属于我开始,便不会惧怕的我火焰了,你却不行。”火神拔下颈上的冰箭,走近舒羽,周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热度,“三番两次见你在我面前,实在太碍眼了。”
柳吟风对舒羽轻声吩咐,“取出相思纱自保,然后走。”
火神怒极反笑,“你将相思纱给了他?”他望向舒羽,不带任何表情,正欲落下一掌,“可惜我不怎么喜欢折磨人,不然你很难死的这么轻松。”
柳吟风尚未行动,被他一掌推开,“等我带你离开之后,会慢慢教你,不要乱丢东西。”说完,他看着舒羽,眸中似有星火跃动。
一阵寒光闪过,火神的手心被利刃般的疾风生生刺穿,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踏入了室内。
“今日,谁也不能走。”寒气逼近,几乎消去半数火神的赤焰,白衣男子眉目凛然,“三尺黄沙,一步天涯。火神,我们又见面了。”
舒羽受制于火神,看着白衣男子,又看了看书桌之后未见其人的殷子兮,最后视线定格在柳吟风面前。
他还是不懂她的心思,或许是他错觉,可是柳吟风提及相思纱,总有几分刻意。
是她想要借火神之手,除了自己吗?
五个人,房间的四个角落,形成了一方小小的战场。
殷子兮缓缓站起来,他的面具已然不在,露出了半张满是刀疤和凹凸瘢痕的面孔,除却可怖,更兼几分恶心。与另外半张英俊逼人的面孔相比,触目而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