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宴一身轻衣,又施了淡妆,与平时大相径庭。她纤手一抬,飞了一纸银票来,又兼一枚镶蓝宝耳针为钉,将那银票牢牢固定在石壁上。“如今千岁不在,不知五行奇门是谁当家?”
花无酒与千江落月对视一眼,道,“我方进益,才有了千年修为,还是以月儿为尊。”
玉楼宴不加迟疑,便对千江落月作揖,“既是我虚长月姑娘几岁,便不多行礼了,这些银票,请月姑娘收下,也算我一番心意。”
舒羽和花无酒四目相对,颇为不解,只见千江落月取过银票,“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何以……”
“三清御华夜未能在危难之时前来助力,如今千岁身陷囹圄,我亦有责任。”玉楼宴神色肃然,颇为自责道来。
舒羽不作声,心里一惊,原来玉楼宴竟是天竞榜排行第三的高手。难怪自己当初刚刚有百年修为之时,她能轻易将自己降服。
抬头看去,花无酒也是面露惊讶。倒是千江落月习以为常,也难怪,她本驻守在天竞台,想来很早便知晓此事。
果见千江落月微一沉吟,收下了银票,“多谢玉姐姐,此时此刻我便不客气推诿了。”
“白银数千两,于我玉楼宴何足道哉。”她笑起来,不如柳吟风优雅,不似千江落月清澈,不像花无酒那般醉人,但自有一股江湖女子的洒脱豪气在。“柳千岁没有点燃信号,故此我得知此事时,已经来不及了,也只能送些钱来,聊表心意。”
“姐姐不点燃信号,想来就是为了不要将你们卷进来,其实……玉姐姐入了天竞榜之后,已经不算五行奇门的人了,完全不需要回来相助的,何况,你还送来这么多钱,足以解决燃眉之急。”千江落月看着手中的银票,“这些钱我将来一定想办法还你。”
“天生我财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钱银乃小事,若是缺了,便去苍梧客栈找我,日后要营救柳千岁,务必算我一个。”
舒羽蹙眉,终于发话,道:“营救一事,尚不急于策划,若是玉掌柜愿意相助,那自然是无比有益的助力。可是这样一来,五行奇门便欠你太多了。”
玉楼宴一挑眉,“千岁虽然言行多讲究礼数,性子却是说一不二的,你们这样与我推脱,不嫌太磨叽嘛?大家都是出来跑江湖的,爽快些岂不更好?”她看着舒羽,眉心一动,“你之前的酬劳换取的珠宝,我还没替你转手出去,不如就此抵消了,今后若是五行奇门再欠我人情,便用你这小子的劳力去填吧。”
舒羽尚不及反驳,交易却已然成了。
“玉姐姐若有用的上这小子的地方,便请开口,大恩不言谢,我现在就去安顿教众。”千江落月满面感激,转身踏着疾步便去了,花无酒随她一并离开。
万丈石壁面前,仅余静谧之氛。
舒羽淡然道,“我才知,原来玉掌柜竟然是五行奇门天竞榜上位列三甲的高手。有眼不识泰山了。”
玉楼宴微微一笑,“无非是当年千岁恩情,祝我度过一劫,是以有劳今日。”她看了看舒羽,“你既然修行过百,独自闯荡江湖已足够,何以留在五行奇门?我们要去营救柳千岁,自是因为欠了她一条命,或者还不清的人情,你又是为了什么?”
舒羽凭栏远望,满眼都是柳吟风嫣然一笑的情景,他如今方知,那笑容隐藏了太多深意。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不用看见这女人或无奈或悲伤的表情,谁知,不过是他天真。
取了花无酒留着的酒坛,他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了两口,许是酒在风中吹得久了,甚是涩口,正如他心头化不开的郁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了,如今,她不知是否安好,我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我只想能有一天,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她便在我视线所及范围内。”
玉楼宴神色颇为讶异,扬起了两道秀气的眉,半晌后慨然道,“你倒情深。”
舒羽自嘲一笑,“情深又有何用,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却伸不出援手。”
静默片刻,玉楼宴轻声道,“如今五行奇门前途未卜,你若是想救千岁,留在此处应是无益了。多走走,多看看,江湖之中,总有能人异士能帮得上忙。我以为,千岁实在太过仁慈,才会将所有人都放走,任由能人离开五行奇门。若是天竞榜上所有人都在,朝廷并不一定轻易下手。”
舒羽点头,“我这便去。”
玉楼宴言之有理,他被深刻打动,若是五行奇门果真高手如云,或许当是另一番结局。而非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他知道,柳吟风之所以选择独自投降,便是希望将牺牲减到最低,可是若非敌强我弱,何至于如此无奈的选择。
他与千江落月商议过后,便带着花无酒,一并去了不梦花厅。
不梦花厅地处荣华古国极东处,如今的荣华只被定为一府。双阳定国前的历史皆已被抹消,无从知晓此地过去的风貌究竟如何,然而从那些崭新的雕栏玉砌朱漆金粉看来,富丽堂皇果然是真。
舒羽踏足荣华,拉着花无酒去找客栈,因着她的容颜着实惹眼,一路上皆以丝巾覆面。饶是如此,仍然有不少人一路打量她。
是夜风冷,她单薄而姝丽的身形在风中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舒羽沉吟片刻,将外衫脱了,给花无酒披上。
花无酒言谢,抬头四顾,微有片刻的失神,带些许落寞道,“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那时候荣华很破旧,所有的房子沿着街边紧密排在一列,一家子里的人做些什么,讲两句话,隔壁邻居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垂首笑了笑,“花家当时也算名门望族,却是没有这样的烦恼的。我记得家里宅院很大,我要和姐姐说句话,彼此的房间也许走上几十步才到,那时候,总觉得岁月无忧,我很少主动去找姐姐,从未想过,我们会轻易分别,天各一方。舒羽,你说,她还记得我吗?”
舒羽愣了愣,不意花无酒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家人,并不知道骨肉之情当时如何,不过——”他示意花无酒不必道歉,继续道,“我当年在苍梧被几名叔伯养大,若在如今重逢,想来还是会欢喜的。血浓于水,相信不亚于此。”
花无酒听他说完,浅浅一笑,“舒羽,多谢你,你很会安稳人心呢。这点,倒是有点像千岁。”
“我哪里像她?那个女人……我们到了。”不梦花厅就在眼前,舒羽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青年的背影,在不梦花厅的入口处,擎着一杆扫把,手握信函正自发呆。
青年的侧影沉稳且安静,身边的火堆里闪烁明暗,拉伸出来的暗影里,透着一股过分的老成。
明月、秋霜,这青年在月下独自沉思的画面也算得良辰美景了,只可惜不过片刻便被破坏了。
伴着女子娇俏而动听的声音,落叶簌簌作响,落在了龙行舞的头上,打破他的沉思,他将信函放入怀中收好。抬头看去,不觉蹙眉。
有琴渊笑颜一展,“舞哥哥,大半夜的好兴致啊,这落叶扫了半个时辰了,晚膳也不见你人,怎么?上次遇到了对手,赌气吗?”
龙行舞正要开口,却是两只番薯丢了下来。一只对准了他严肃的脸,且稳且准地砸了上去。
“有琴渊!”龙行舞的怒气化在有琴渊咯咯的笑声里,她三两下,翻身到了树下,坐在了龙行舞身侧。“给你留了两个番薯,冷的,总比饿着好啊。”
“唔……多谢。”龙行舞看着有琴渊善意满满的脸,轻轻掰开了番薯,只听得一声脆响。
“生的?”
舒羽难以置信看着有琴渊笑得花枝乱颤,与上次和自己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拍着龙行舞的肩膀,笑得难以自抑,“瑶华姐!舞哥哥说要给你生孩子呢。”
鹿瑶华笑着从房檐上滚落,眼见要着地时,运用轻功漂亮起身,她身轻如燕,踏着扶手倚着廊柱,仍笑得难以克制。“小舞,变着花样捉弄你,我总是乐此不疲呢。”
龙行舞欲言又止,顿了顿,抄起扫把对着鹿瑶华的臀轻轻一拍,拦腰抱在火堆旁,反手抄过有琴渊,将二女一并按住,映着火光,两张神情不同却同样暄妍的面孔上还没褪去全部的笑意,略有几分吃惊,且听龙行舞极其严肃道,“若是我有一日不在花厅,你们这样是要吃亏的,以后调皮的性格改一改。”
鹿瑶华劈手夺过了龙行舞的扫把,“想得美,哎呀,这扫把好重,你又把那杆枪塞进去啦?”她扫着地面的落叶,堆在火堆边,丢了番薯进去。“小舞,你要离开,我第一个不同意。给你吃个烤番薯,不要生气了。”
“嗯,还有厅主和我也不会批准的。”有琴渊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带有一种任性的韧性,惹人爱怜之余的调皮却又让人无可奈何。“舞哥哥,你哪里也不许去。”
龙行舞顿了顿,笑道,“好,我哪里也不去。”
片刻后,番薯的香气溢出,三个人分而食之,清香的甜味,金黄的色泽,蔓延着夜里微小的惬意和闲适。
有琴渊吃着番薯,望着鹿瑶华颇斯文的吃相,“瑶华姐姐——”
“是哥哥吧。”鹿瑶华纠正道。“凤朝歌才是你该叫姐姐的。”她对于性别模模糊糊,并无多少意识,但说到凤朝歌,她便笃定了,“她那么漂亮,自然是女儿家。”
“可是他说自己是男人呢,难道他撒谎?我也觉得,他那么漂亮,实在不像男人。你看,舞哥哥就五大三粗的啊。”有琴渊旁若无人发自内心的话,让舒羽深刻感受到了龙行舞的无力——或者说,从他扶额的动作上,便可读出浓厚的无奈。
“他……是男的。”龙行舞哭笑不得,看着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越描越黑。“不信你们等下可以去他房里好好问问,不过眼下不成,他应该刚开始沐浴。”
“沐浴?!”鹿瑶华丢了番薯,起身搓了搓鼻子,笑道,“是男是女,我去瞧瞧便知了。”她笑起来本该有两位猥亵,若非这面容清秀温顺,定然有几分怪异。
她像是一只月下的精灵,飞快翻了几个身,已在已在数里开外。
“我也要去,瑶华姐姐带上我!”有琴渊急忙追上,奈何鹿瑶华轻功太好,已然看不见她身形,只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声,豪放不羁辩道,“是哥哥!”
龙行舞望着两个小丫头离开,无奈笑笑,将怀中的信函丢入火中,眼见白纸尽成灰烬,他这才转过身,望向舒羽花无酒所在方向,朗声道,“来者是客,等了这么久,便现身吧。”
花无酒缓缓向前,福身道,“妾身花无酒,求见甜斋厅主,烦请龙公子代为通传。”
龙行舞看了看花无酒,又见她身后沉默无言的舒羽缓缓从暗中现身,点了点头,“既是五行奇门的客人,请随我来。”
舒羽走在三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堆里的信函,却只瞥见一瞬的龙纹印章。
他忽然很想收回曾经说过的一句,关于柳吟风的气话——原来全世界有秘密的,不只她一个。
但他并不想过多探究,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秋月清霜、笑语如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