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空山已然坍塌，数日间，教众纷纷离去，只留下近百人，本就无处可归，便一并留在了此处。偌大的山脉，此刻已经是天崩地裂，曾经被神明眷顾过的土地，此刻再度成为了绝望的废墟。
千江落月守在石壁处，摸过石壁上凹凸有致的痕迹。“姐姐，月儿终究是无能，让你落入了险境。”她自掌心用力，升起一道柔和的光芒，光芒尽处，枯枝开出新叶，大地重归平整，断墙残垣又起，大有万物再度复苏之意。
千江落月的气力渐渐不支，她咬牙，仍旧苦撑。
神识骤然间断，向后仰去。方才生意盎然的光景，与枯枝碎石形成一条蜿蜒的线为边界。
龙痕从身后扶住了她，“傻丫头，你如今这样勉强自己，柳千岁看见了，未必会高兴。”
“为什么那人做起来便游刃有余？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清泪从千江落月面颊前滑下，又被生生吞回。“阿痕，我痛恨自己的无用，更恨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她转身抓住龙痕的肩膀，“你不在了之后，我回到五行奇门，记忆也曾一度苏醒，和姐姐大打出手。姐姐那时候根本没有回手，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内疚，可是当初，我却恨她入骨，说她惺惺作态。是不是只有时过境迁，我才懂得体谅姐姐？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龙痕非常严肃而温柔地抱住了千江落月，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相信，柳千岁从不会怪罪你，她一定懂你的。”
真的如此吗？当初那个喷火怪的火焰困住了我，我根本无力反抗。他将我囚禁在火中，我看着他对姐姐……”她将脸埋在龙痕的怀中，“阿痕，男女之事，真的必然那样伤人吗？我只要想起姐姐当初的神情，就觉得很怕，也很心酸。但是当时，我对她说的是……活该……”
“我知道，其实我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很恶毒的人。姐姐在你我之间，选择了我，如果当初她没有杀你，喷火怪就会杀了我。我却什么也没能做到……阿痕，为什么，我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龙痕闻言，更紧紧抱着她，无尽怜惜，却在听得她最后说的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最可悲的是，心中有真心喜欢的人，才能使用相思纱，我以为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无法操纵相思纱。或许，我根本不懂感情，只是仗着姐姐宠爱我，一直理所当然活在她保护之下。”
花无酒提着一坛酒，一手捧着几只完整的瓷碗。缓缓靠近两人，“月儿，你这样说，千岁听了一定会伤心。她最喜欢的，便是你永远无忧无虑，明媚一笑的样子。所以当初，她才会封印你的记忆。不想你为仇恨所扰，变成自己的不认识的样子。”
千江落月回过头，花无酒已坐在她身侧，“我从皇城回来，路上听见有人奏了一段琵琶，一时好奇，便去听了，那琴技了得，应是千岁无疑，故此我猜，她应是无恙。你切莫自责，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救回千岁，重振五行奇门。”
花无酒看起来柔弱无依，但却是此时最为冷静的人。她娓娓分析，让人渐渐平静。
舒羽送走了最后一批离开五行奇门、终于回家的教众，不禁颇觉疲惫。“我竟不知，这些人对于多年苦修的怨恨如此之大，既然是这样，当初何必要来？”他靠在树下，接过花无酒斟来的酒，一口吞下，起初不觉泛着花香清如白水的酒有何异样，而后才惊觉，竟然有几分晕眩，留在喉间的是清甜，入了胃的是火辣，渐沉下去，泛起一阵苦涩，幽香而清远，有着似曾相识的熟稔。
“这酒……”
花无酒淡淡一笑，“此酒名唤玉殿幽，是千岁独创的佳酿。百无一用生前很是喜欢这酒，屡屡未及开封，便偷去一坛来喝。”她一口饮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极爱这酒，若无千岁，便无人得酿这样的好酒了。”
舒羽想起柳吟风离开前无助的背影，不觉心中更苦。闷不做声，又饮一碗。
龙痕抱着头，倚在千江落月身边，闭目假寐道，“其实要救回柳千岁，不在你我，而在她自己。我虽是外人，却也看得出，她本有打算。若我猜中了，这件事……或许早就在她算计之中。”
舒羽闻言，如遭雷击，忽的想起多年前柳吟风站在春风得意居门前，说这天下将乱。
是时有来人打断他们的对话。
二狗神色更见黯然，显是日子过得并不好。他穿着官服，带了十数人来宣读圣旨。
“奉双阳国君之令，特下聘礼，有请未来丹霞宫之主。”
再重逢，不想竟是双方的尴尬。
舒羽不觉惊讶，二狗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竟只是混了一个御礼司行走，做些有名无权之事，眼见对方神情，该是先前对此一无所知，原是被皇帝摆了一道。
二狗有几分迟缓，看见舒羽腰间的一对八荒绝刀，不禁一怔。“师父……”
千江落月起身自怀中取出咒符，“你这叛徒还有脸来！也不想想当初你没有去处也没有根基，是谁给了你刘在五行奇门的机会！是谁教你习武！你就是这样报答吟风姐姐和八荒老爷子的！我——”她手中动作极快，却被舒羽拦下，他横在了二狗身前。
“要取二狗的命，不能在今天。”舒羽看向其他人，背对二狗，护住了他。
千江落月怒极，“舒羽！这时候你还护着他！你怎么和吟风姐姐一样，被狗咬了！还帮着狗！”她气的直跺脚，唯有龙痕从旁抓住她，方不至于冲上前与两人同时对战。
“傻丫头，舒羽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龙痕这般劝慰着，一面望向舒羽。
舒羽转过身，对着脸上挂着一点喜色的二狗——看来他在朝中壮志难酬，失意大于得意，“老头子的双刀，你一柄，我一柄。你是他唯一的传人，本来这一对刀都该是你的，不过，下次见面时，就看你我谁用这两把刀解决对方。”
在二狗错愕的眼神里，舒羽转身，取过锦盒，递给了花无酒。“不送。”
二狗离去时，几近丧志，唯有微微弯曲的背影里，看得出他很用力很用力，用官袍裹住了那把刀。
待这些人离开，舒羽捂着耳朵，挨了千江落月好几拳，“你是不是疯了！你不打他，不杀他，还把老爷子的刀给了他！”
舒羽道，“不杀他不打他本就是情理之中，五行奇门现在处境尚未定，我们若是击杀朝廷官员，你以为如何？柳吟风若是从坐在囚车里变成被人捆在马后拖行，你不会觉得好过的。”
花无酒也上前劝慰，拍了拍千江落月的肩膀，“是了，月儿，你还是小孩子脾气，眼下冲动必然是错的。我倒觉得舒羽顾虑的很有道理。而且，此次事件，二狗，应该也不过是被利用了，我们还是先商议如何救出柳千岁。”
龙痕温柔摸过千江落月的头，“你如今已恢复记忆，冲破禁锢的术法，虽然心智上还是孩子，可总要长大的。”他涩然一笑，“过去我总不放心你身边无人指点，如今，我放心了。镜中的世界我不能离开太久，他朝再会。”
金光乍现，龙痕重回阴阳镜中，他本已是鬼魂，并不能在阳间逗留太久，唯有镜中世界隔绝阴阳，方是他赖以生存的空间。
千江落月却知，龙痕真正在意的，是自己无法操作相思纱一事。她不知情之为物，究竟该是如何表现，一时间陷入了僵持，兼之忧心柳吟风，更是苦不堪言。
花无酒见千江落月怔怔出神面有悲戚，怕她伤怀，当即打开锦盒分散她注意力。千江落月的确是孩童心性未泯，当即一并去看锦盒，还特意在开封前掂了掂分量。“我猜一定是银票！很多银票！”
“傻月儿，那天我见你太过激动，便替你走了一次皇城，已经与他正式打过照面了。他过得还不如许多一般的官宦子弟，若是有这些钱，他必不会用来买我，辱没了我，也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舒羽读出一阵维护之意，不由看着花无酒的脸，平静的神色下，并无分毫遮掩，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新君。
千江落月则被那言论唬得一愣一愣，只得看着花无酒打开了锦匣，乃是一对夜光杯。虽说是皇帝的聘礼，双阳国库空耗数载。她亲眼见过殷子兮简单不过的晚膳，不觉心里一阵动容。
并非因为那对价值连城的酒杯，而是因为皇帝手书一张合欢帖——一杯所求，但求有酒。
千江落月看了看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又举起夜光杯，细细端详，“一杯子，一辈子。这人很喜欢你呢，花姐姐。”她见花无酒的神色忧愁，知晓她心中所想。
“可是他既然抓走了千岁，那便是五行奇门的敌人了，不是吗？”花无酒幽幽叹了一口气，盖上了锦盒。“约在后天，会有九司会审，届时，我们一并准备，且看如何救出她。”
舒羽沉吟，“月儿需要在此镇守明月空山，否则，永夏故地，便又要成为废墟了。故此，能出行的，便只有我与酒姑娘了。”
提及酒姑娘，他便想起了那个功夫约莫与八荒客不相上下的玖姑娘。“若是阿玖姑娘在，或许也能成一份助力，当真可惜。”
花无酒神色也有几分黯然。“眼下，最大的问题，其实是那些留下的教众，五行奇门尽毁，我们如今连一顿饭，也负担不起了。”
三人不禁默然，钱若磊与其他几名百年修为在身的人，或可多支撑几天，那么其他人呢？比起要去救柳吟风，眼下的首要，是顾及周边的教众。
千江落月嘟嘴，“这真的是太难了，人说家徒四壁，我们连四壁都没了。就算我拉上舒羽去卖艺，也要几日的钱才喂得起这一大群人了。”
是时，一爽朗亲厚的女子声音传来，“银钱而已，何足道？”她声音少有女子温婉柔软的特质，但胜在亲切与豪爽，舒羽循声望去，不觉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