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用外貌评判人,那八荒客绝对算不上癞蛤蟆吧。”柳吟风的声音里几多灰败,几多失望,素手拂过八荒客的脸,那苍老的面容转而变得年轻,竟是一张与紫阳王有几分相似的俊俏面孔。
青音大吃一惊,不解看着柳吟风。“你又使的什么妖法?”
“不过是让尘归尘,土归土。万物生命终结时,总该回复他本来的样子,我当初认识紫川王时,他便是这张面孔。你若一定要认定这是妖法,便继续这样想吧。”平静的语气并无责备之意,只有些许灰心后的凉意。
白布盖上了八荒客的尸体,柳吟风对着那具躯体拜了拜。“当初你若没有与我比武便好了……紫阳王若知道他的兄长守护了我多年,最后被他一手带大的婢女所杀,一定会非常痛心吧。”站起身,回过身望着青音。
“婢女……”青音轻声一念,冷笑一声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从未将我当做姐妹,只不过当做服侍王爷和你的丫鬟罢了。”
“看轻你的人,一直是你自己。”柳吟风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本有意让你将来继承五行奇门,奈何你根本无心教中事务,又只想要伺机回到紫阳王身边。这些年,除了我给你的百年修为,你可曾自己努力过?妖法……在你心中,十年的真心相待,还是化解不掉你的嫉妒和戾气吗?以至于你不明就里便亲手杀死了紫阳王的同胞兄长,只因为他喜欢不该喜欢的人?”
青音眼中寒光一闪,抬手振臂一挥——情丝戒放出蛛丝,将柳吟风黑缎似的长发胡乱裁去,登时,那柔软黑亮的长发,只剩下几缕青丝,其余不过尺余长。丝线源头的戒指在青音的尾指上,闪着淡淡的光芒,如她得手时的狂喜。
“柳吟风,你总那么镇定自若的样子,总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可知我早就对你生厌至极?我杀了他又怎样,嫁祸给你便是了!你有空教训我,不如好好担心你自己和五行奇门吧!”
“早知你恨我入骨,可是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爱惜的血脉,我只想好好保护你罢了。本来我想将情丝戒与相思纱一并授予你,只可惜……”柳吟风平静依旧,并不出手回击,只是不无遗憾道,“我花了十年心思,极力栽培你,当真可惜。”
“可惜?你不是很高瞻远瞩吗?你不是料事如神吗?这会儿后悔了?”青音咄咄逼人,笑得有几分狰狞,破坏了姣好的面容本该有的恬静,“我看得出,你修为已散了!看我用你赠与我的功力,将你引以为傲的容貌全部毁掉!”
千江落月清脆的声音带着怒不可遏,“做人能恩将仇报到你这地步,也算畜生不如了!”符纸破空飞来,贴付于青音的背上,登时,青音捂着心口跪坐在地,极痛的模样,抬起头,看见千江落月神情有几分凶狠,自也忌惮。
她的百年修为不过是柳吟风给她自保之用,甚至非自行修炼得来,而千江落月却是五行奇门有史以来天资第一人,生来有千年修为的根基。
千江落月一直都像个小孩子一样,咋咋呼呼,让人很难记得,她就是五行奇门的另一座标杆。
符纸化作白绫,束缚住青音。她猝不及防被裹成蚕蛹一般,倒在地上,尤其是头颈之处,白绫仍在不断收紧,青音面目涨红,眼眶欲裂,仍死死瞪着柳吟风。
“月儿,放开她吧。”柳吟风摸过千江落月的头,“我自种下的因,如今结出的果。与她无关,放开她吧。”她的语气和神情无比温柔,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压力。
“姐姐,你的头发……”千江落月不无可惜的看着地上一段段黑色的长发,肩膀微微抖了两下,看着青音的目光似乎像要杀人,但仍是乖乖松开了白绫。
青音捂着头颈,粗粗喘着气,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千江落月嫌恶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柳吟风道,“姐姐……你为何对她……”
柳吟风倒也不以为意,轻轻摸过自己的头,笑道,“月儿,姐姐真是天生丽质对不对?你看,我这样将头发剪得零散些,也是楚楚动人呢。”
确实柳吟风的面容生得艳丽,兼之她笑起来的风情万种,可是,那柔软黑亮的长发乍一下变得不过及耳,零落散乱,怎说得上是好看。
她笑得愈加温柔,千江落月越是生气,转身对青音道,“我姐姐被你剪去多少头发,我便扒你多少皮!”说罢抬手,做爪状用力一屈指,舒羽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入她的手中。
白衣的少女双瞳如血,潋滟而残忍,一步步走向青音。她蹲下身,平视着青音,读出她眼中的恐惧,不顾柳吟风在身后唤她名字,“吟风姐姐待你更甚于我,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为何。”
“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讨厌你,可是姐姐说木受绳则直,你总会懂事的。”她左手拎着青音的衣领,右手反手一拳落在青音的左颊上,手中握着的的匕首在青音下巴上划过,刮掉一块白皙的皮肤,登时听见一声痛叫。
千江落月厉声道,“可惜了,姐姐这次真是养虎为患。早知姐姐何须转了你的命运,当初就该让你死于那些强盗之手!”说罢举起了匕首,对准青音的心房。认她拼命挣扎,不为所动。
“挣扎只会让你更痛苦,不然我真的扒你一层皮。眼下趁着我还有理智,让你死个痛快!”清脆的声音此刻听着仍然甜美,但却让人胆寒。
匕首的锋芒闪过。
素手抓过刀刃,鲜血汩汩流淌在白绫上,渗过缕金长裙,滴在她的皮肤上,滴在春风得意居的青石砖面上。
柳吟风的血液,鲜红、温热、淡漠。
似火焰、似眼泪、似沉默。
“姐姐……”千江落月不料柳吟风如此时刻,仍护着青音,“你还要护着她吗?她这样待你!”
“月儿,放她走。”柳吟风此刻几与寻常女子无异,捂着伤口,轻轻咬着牙,忍着痛意道,“我只护她这最后一次。”她转身看看兀自躺着的青音,“你走吧。”
千江落月兀自愤慨道,“姐姐,这样一个叛徒,你真要放过她?”
柳吟风蹙眉,“月儿,你不听我话了吗?”
千江落月放开了束着青音的白绫,“姐姐,我听话。”
青音恨恨起了身,转身变要走,身后千江落月恨声道,“若我再见你一次!只一次,你便等着挫骨扬灰!”
青音顿了顿,没有讲话,捂着下巴,准备离开。
“且慢,”柳吟风丢过一瓶药剂,青音究竟有修为在身,接过那小小药瓶,转身看着柳吟风,见她捂着另一只手伤口道,“脸上的伤口,一日三餐,清洗后上药,注意吃的清淡些,月余以后一定见好。御天九司是个好去处,祝你前程似锦。”
青音吃惊过后,是又惊又恼的表情,“原来你早知道了。”
柳吟风面容闪过一丝悲戚,“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去吧,别再回到五行奇门。”
青音的身形闪过,不见了踪影。
千江落月并不去追,只冷冷对柳吟风道,“姐姐,你待她真好,若我有一天也这般叛教,你也放过我吗?”话虽如此,她仍然忍不住,拉过柳吟风的手,替她细心包扎起来,“疼不疼?”说完了替她上药,吹着伤口,忽然又气道,“你还给她送药,姐姐,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这样善良谦让了?”
柳吟风盈盈一笑,眼泪从框中滑落下来,“月儿,她骨子里,流淌的是我兄长的血液。”
千江落月一时怔忡。
“姐姐……你是用什么心情,去面对那个……面对青音的?”
柳吟风秀眉一扬,“不止如此,她的祖先,曾经于我有大恩,我……欠她的。”
伤口包扎得有些丑,歪歪扭扭的,千江落月听柳吟风说完,口气软了许多。“姐姐,你欠了她祖先很多钱吗?”
那语气有几分天真,柳吟风忍不住笑出了声,换来千江落月一个嗔怪的眼神。
“月儿,我欠了她祖先一个很大的人情,大到用很多年来还,这十年,不过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缩影。”柳吟风叹了口气,正色对千江落月道,“月儿,对你,我是可以用身家性命相托的,所以,如果你背叛我,背叛五行奇门,我……”她低下头去,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千江落月静静等着她的回复,半饷后,柳吟风抬起头,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会拼尽一切,杀了你。来让你偿还,骗我深信不疑却痛遭背叛的后果。因为被你欺骗或背叛,对我来说,与死无异。”
战声隆隆,御天九司的军队早攻破了明月空山,已然四处进犯。
千江落月起身,“姐姐,你永远没这个机会。”她闭目微蹙,顷刻间,恢复了本该有的面目,“月儿永远不会背叛你。”白衣飘摇间,她撑起了天地伞,“当年没有姐姐,我如今会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月儿心中有数。阿痕的事,姐姐必定也是受那人胁迫……没能一直站在姐姐这边,是月儿的错。过去姐姐保护月儿,今日换月儿保护姐姐就是。”
“傻丫头。”柳吟风嫣然一笑,无比欣慰。“人生这么漫长,我当真幸运,遇到了你。可是——”她摸过千江落月的脸颊,手中幽幽暗香,熏人欲醉。
“月儿,我不想有太多死伤,因我的执念,已经有了不必要的牺牲。”千江落月如她所料,昏昏沉沉,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舒羽的声音从柳吟风背后传来,“你的执念,便是你从不相信,有人与你分担。”
柳吟风回头,有几分愕然。
舒羽走向前,抱起了千江落月,“我去马厩找了一圈,二狗确实在那里,不过他没找到阿玖,我想,你都有了安排。”他拉起柳吟风,一并顺侧道离开,此刻已是刀光剑影,内忧外患。舒羽蹙眉中,柳吟风俯身去八荒客身边拾起一对寒芒闪烁的弯刀。
“小子,你替我照顾好月儿,八荒客已经身故,他这一对八荒绝刀,留给你了。我此刻功力已只能用来支撑这一带山脉不倒,你去替我护着所有人。朝廷要抓的,只是我。”
甫一闭合石门,便听得身后轰隆之声大作,
“奉双阳君王之令,御天九司之武史刑三司,联合捉拿前朝永夏在逃公主,柳吟风!”传令官是个大腹便便的男子,面带几分轻慢的笑容,号令手下将士,“满弓,上弦!”
一张张弯弓齐齐对准春风得意居。
柳吟风环视四周,拉下了竹帘,舒羽脚下地面上开了一条暗道,他和千江落月落在暗道之中。
抬头,柳吟风俯下身,轻声对舒羽道,“待我片刻后停止施法,此地山脉便会悉数坍塌,你要替我照顾所有人,还有,待我被抓时,无论如何,不可冲动,你要维持冷静,减少伤亡。”她顿了顿,紧紧握住了舒羽的手,“今夜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不要你无畏的牺牲,更不许你拖累月儿。你明日起,替我去找一个人,玖姑娘已然启程,或许也会寻到此人。总之你叫她来救我,就说,柳吟风,有事求她。记住,是求。”
“此人是谁?”舒羽知晓此刻不是分辨的时候,只凝神听她指示。
柳吟风尚未作答,对方已经发动了攻击。寒冰羽箭从四周射入春风得意居,薄而脆的冰层渐渐裹住雅致的小筑,柳吟风急忙阖上地板,舒羽不及反应,但见她纤细的身影盈盈一闪,已自跃出。
寒冰四射,柳吟风方失去了千年修为炼化丹药,尚且要支撑空山明月不会崩裂,冰之于火,术法相克,自然不支。舒羽看着她力挽狂澜的茕茕身影,羽箭插在她纤细的身体上,血液染红缕金的长裙,渐似支离破碎。
当她败下阵来,春风得意居已近夷为平地,传令官长鞭高扬,登时在她身上留了一道鞭痕,得意洋洋道,“本将军的鞭,你可吃得消?”
舒羽觉得耳边冒着火气,双耳嗡嗡血脉喷张,却听见柳吟风仍如常笑道,“将军好功夫,小女子吃不消,还求将军怜惜。”
“你敢乱来,我立刻崩了你这孽障妖窟,且看本将军带你回去复命,让你尝尝双阳大将的风范。”
指节咯吱作响,舒羽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却听柳吟风笑道,“将军厚德,小女子自愿归顺双阳,还请将军饶了五行奇门所有教众,他们已被我放下山去,各自回到家中了,不知道将军是否能看在小女子洗心革面,诚心悔过的份上,允我一个小小心愿,让我念半阙词?”
肥厚的手掌在她香鬓粉腮随意游走,那武将眯着眼顶着柳吟风胸前残破的衣衫,拖着声音道,“此时此刻还要念淫诗艳词?真是个矫情的娘儿们。难怪你们永夏灭国沦为贱籍,念吧,回头跪在本将军脚下时,你也可以好好再念几次。”言谈之间,俨然已将她视作玩物无异。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传令官显是不耐烦了,长鞭捆了柳吟风,将她如牲口猎物横置于马上,在她臀上狠狠一拧,念够了,剩下的,尽可当了我的奴婢之后慢慢念。
舒羽听得见自己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这男人的脸,他牢牢记在了心里。他朝有一日,柳吟风今日所受到的折辱,必会让这人千百倍偿还。
柳吟风声音提高了些,又重复一遍,“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武将不解其意,扯着她颈后衣衫用力一撕,白玉似的背部登时暴露在空中。
暗红色的疤痕,烙着陈旧的四个字。
永夏贱籍。
红白相映,尤甚刺目。四个字几乎占满了那纤细的背部。越是她肌肤胜雪,那痕迹越是触目惊心。
“哈哈哈!果然是永夏的贱人!”传令官得意嚣张的一笑,策马而去。
舒羽觉得口中一股咸涩腥甜,竟然是牙齿咬的太紧,自牙根处渗出的血丝已经淌了满腔。遥遥看见柳吟风伏身马背之上,不知她是因寒冷而轻轻在发抖,亦或是在无声抽泣,随即听见她有些沙哑的声音清晰有力传来。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不知所谓的贱人!”
那官员扬长而去,柳吟风仍如家畜被捆缚于马背之上,随那军官一道离去。
良久,千江落月婉转苏醒,不安的看着舒羽,“你,这样的神情真可怕。”
“五行奇门,是否另有一名千年修为的高人?”舒羽抬手拭去唇边的一缕潮湿,唇角一道血痕蜿蜒直至下颌,他的唇齿间,皆是血液,遑论手心被指甲刺破后亦在流血。
千江落月意识到柳吟风已被带走,垂下头去,“我……当真无用,姐姐从来不要别人一起承担……”
“我问你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舒羽一时间克制不住的暴怒,一拳拳打在暗道的四周墙壁上,本就满目疮痍的春风得意居更是坍塌尽毁。
泥土、血液、汗水、伴他的拳风阵阵,隐隐传向深山处。
千江落月从未见他如此,有些惊慌,“有,有一名姐姐,名唤向只影,她和吟风姐姐有些过节,是以从不在五行奇门现身,她的封号是,千山暮雪。”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拉开舒羽,“舒羽,你……这样,好怕人……你没有痛觉吗?”
低头看去,皮肉翻开,竟露出几点森森白骨。
痛吗?自然是痛的。
可是,痛才好。
唯有痛,才能提醒自己,如今还是那样无能,所以无力保护喜欢的女人;
唯有痛,才能提醒自己,竟然真是如此愚钝,根本不知早已初开的情窦。
原来不知道在何时,他对那个从没有一句真话,总挂着虚假笑意,又喜欢独自逞强的女人,早已经情根深种。
可恨自己如此迟钝,直到她陷入这般境地,他才意识到,自己迟缓的心境。
柳吟风三次提点,是以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要去找的人,究竟是何许人。
五行奇门第三名千年修为之人。
千山暮雪,向只影。
幸好,他至少懂得她在说什么。
握紧的拳抵在唇边,方才握过的,柳吟风的手上,残存着淡漠的冷香若有若无。他贪恋地深吸一口气,却只嗅到血与泥土的气息。
舒羽轻声低语,“等我。”
明月空山渐渐崩塌,山峦四处,皆成焦土。十年一剑,终成一场泛黄的梦境。
(卷一五行奇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