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珠的光芒消退后,山脚下仍是一层蒙昧的火光,星星点点,密布于四周。
“来了,如我所料,还真是兴师动众。”柳吟风轻声叹息,空空化出一柄玉石琵琶,轻轻一晃间,琵琶化形成就通体碧玉般的长剑。
她抬手擦了擦染血的半张面颊,“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万丈高楼,筑起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倾倒,不过就是一昼夜的事情。五行奇门建立的太久,如今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她约莫也是痛极,声音中有些许虚弱,握着长剑的手也有些颤抖,“钱若磊天资不差,你保护他突破百年修为的关卡,稍后月儿会来此,你们再商议对策。明日里,我需要你启程去寻找……”
舒羽并没有任何行动,仍看着柳吟风,“我背着疑惑,听你的指令已经十年了,这一次,除非你听我一回,否则,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
柳吟风转过身,闭着已经止住流血的右眼,模样有两分滑稽,但她并没有笑,而是望向舒羽,“偏要在我这般狼狈的时候来解释给你听吗?早知如此,我合该在荣华时,一剑杀了你。”
舒羽自然早知是她,却不意她如此直言自己该杀,当即有几分沉闷,“果然是你。”他很想抓着她的肩膀,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何留下了自己的命。
她挂着疏离的浅笑,转身离去。
他一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几分恐慌,好像这样一别,他再也见不到她一般,她会带着留给他的无数难题,去一个他去不了的地方。
青纱披帛如有灵识,飘摇飞起,从身后束住了柳吟风。她回过身,颇觉惊讶随即一笑,“你总让我吃惊。”她的笑容有几分感动,更多的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无可奈何。
舒羽只道她不喜自己强留,撤回相思纱,解释道,“我不知怎的,这东西便听我指令了。当初,不明不白的看着师父离开,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不想你也如此,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成为一缕尘埃。今夜,我不止可以保护所有人,也会保护你。你要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这样,就算我死了,也算活得明白了。”
柳吟风无奈一笑,摸过他的脸颊,柔声道,“傻小子,你想问我什么,便问吧。”
舒羽胸中一荡,思绪杂乱,关于龙痕、关于火神、关于青音、诸多疑问绕在心头,他几乎不知从何问起,好容易开了口,便如决堤般,“你的兄长,柳疏雨,他与我究竟什么关系?我来五行奇门,究竟只是当初机缘巧合,还是你刻意而为之?当初我在荣华的客栈被人刺杀,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柳吟风的右眼渐渐愈合,再无那火红之色的瞳仁,漆黑如点墨。
她颇为自嘲笑了两声,“赤炎珠的作用真是令我叹为观止,竟然在离开我身体后还能留有如此长久的自愈只能。可是如是,我与怪物有何分别呢?”静默片刻之后,她举起长剑,又道,“你还记得粉妆楼中,我杀掉了什么吧?”
剑刃无血,可是舒羽自然记得那个一身火红,却散发一股寒意的男子。他低声道,“记得。他的火焰令人记忆犹新,师……是苍生前辈便死于火中。”方才他一时情急,直接叫出了师二字,然而想起是苍生应允玉玲珑的,不娶妻,不生子,甚至不收徒,他虽然知道两个男子的情感为世所不容,仍然觉得这个承诺无比令他动容,尽管心中已将是苍生作为师父看待,口中只得称呼一句前辈。
提及是苍生,柳吟风神情亦有几分黯然,“是,他的火焰一贯如此,你有鬼神之力,应该知晓,是苍生和玉玲珑两人的魂魄已经被……焚烧殆尽了。”
“当时你把相思纱披在我身上,我得以逃过一劫。可惜……”
柳吟风蹙眉,旋即无奈一笑,“舒羽你可知道,相思纱与情丝戒便是用那火焰锤炼而成?是以相思纱并不畏惧神明的火焰,而我体内有赤炎珠,纵使没有相思纱,似乎也并不畏惧他的火焰。只可惜相思纱虽然能够无限延展,在火焰面前,只能维持本来的大小,所以,当时我只能保你一人。是苍生……大概也无心舍弃玉玲珑独活吧。”
舒羽眉心微动,他似乎接近了问题的终点,“那你选择保护我,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着疏雨大哥的魂魄?”
柳吟风缓缓叹息,“我兄长的三魂七魄,确有一魄宿在你的肉身之中。但是,初见时,我并没发现此事。只是受命去带你和青音回五行奇门。知道你身体里有他的一魄之后,的确是我去行刺你的。”
“所以……你想杀了我,来复活疏雨大哥?”舒羽不敢去看柳吟风的眼睛。只隔着她细碎的刘海,看着她垂首不语的模样。
很久以前,他还只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年,不过及她肩膀,他要仰头才看得见她的表情,如今换作柳吟风只及他胸前高度,他却同样看不见她的表情。试图读她的心,却只读到一阵异常的自责和悲凉。
“确实如此。”柳吟风轻声道,嗓音也有些沙哑。
一瞬间,舒羽只觉自己心中不断跳跃的心,终于停止了运作。早已想好的答案,到底还是伤人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以受伤,只是觉得胸腔里一阵涩然,苦涩到唯有握紧双手,才能安稳的站立。
“姐姐,你为何如此?从不替自己开脱?”千江落月一身白衣,如夜里的一只白蝶般飞舞翩跹,靠近了两人。“当初龙痕一事你也未曾解释,若非雀阴哥哥告诉我实情,只怕我也会误解你。若是……月儿就此误会你了,你也无所谓吗?”
“月儿,这样无能的我,哪里有奢求理解和原谅的资格呢?”柳吟风见到千江落月,温柔一笑。“舒羽小鬼闹脾气呢,缠了我半天,你说这小鬼怎么这般难缠。”
“姐姐,你的眼睛……”千江落月见柳吟风转过身来,看着尚未拭去的血痕,不觉大吃一惊。
“月儿,我想去小憩一下。不必忧心,我很好。”柳吟风缓步离去,留下千江落月与舒羽两人。
“小鬼,你……何以要如此逼迫姐姐?”千江落月不忍望着柳吟风离去,直至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风中,方才回头质问舒羽。“如果姐姐想杀你,你早不在人世,何来追问的机会?”
“那是因为她失手了。”舒羽淡淡道,他甚至没有一丝脾气,好像气力被全部抽空。
千江落月摇摇头,“你怎么这样愚钝……那是因为姐姐她……”她犹疑着,未曾开口。
“我想,那是因为柳千岁对你爱重有加,胜过了本来对她更重要的兄长吧。”钱若磊起身,双目流转,英姿飒爽间,透着慑人的气势。“舒羽,你之所以不能冷静,大概也是为情所困。”
“你才为情所困,凤朝歌姿容倾城,让你相当困惑,不是吗?”舒羽没好气地对钱若磊一番嘲讽,浑忘了自己也曾误将对方当做姑娘家。
千江落月蹙眉,“你听到了?”不意柳吟风的秘密竟被钱若磊听去,更不料钱若磊如此清楚明白的说明利害,她有几分焦急,不住顿足,“你……你偷听……”
钱若磊摇头,“月姑娘,钱某并非喜欢偷听,只不过,不巧数月以前,火神曾经试图取我性命,在得知我并非千岁心中所爱之后,才放过了我。方才我运功之时,只听见了最后的部分,想来以千岁之能,若想取舒羽性命,无需动武,也可做到,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她不想,或不愿。”
舒羽静默无声矗立原地,很多事情,或许远比他猜测的要简单。
心中仍有许多困惑,可是比起知晓了柳吟风的心意,他却觉得那些问题并不重要了。所有的谎言,所有的困惑,他都释然了。
千江落月肃然道,“姐姐虽然性格温和,但她性子骄傲,我不允许你们多加议论,此事若再被提起,我便废去你们的修为。”
舒羽见她眼波微微流转,实是忧心,便道,“她心意难测,方才也不过是你们的猜测,我自然不会四处张扬。”
千江落月望向舒羽,“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她顿了片刻,恨道,“喜欢你这样的木头……”
舒羽自己也懵懂困惑,便只得转移话题的中心,“眼下危机四伏,五行奇门……难道没了那个人便不成吗?”
无人答他,三人在静默中等待着,分分秒秒,都漫长而难熬。
天光渐亮,火光渐盛,自明月空山处,人声鼎沸。五行奇门教众逐渐齐聚此处。舒羽身负千年修为之事虽无人得知,但他年纪轻轻便有了百鬼夜行的封号,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钱若磊也是一时风云,情况危急之下,没有拟定封号的多余时间,但他也成为了不容忽视的战力。
当然,此时众人所依赖的,仍是柳吟风,她已吩咐诸人,不许离开此地,千江落月则是众人最后的屏障。
舒羽望着千江落月微微闪动的星眸,她也是紧张而害怕的,那么本该在此引导众人的柳吟风,又在何处。
浑厚的声音从山脚处传来,在空中划破寂静,天际亦在此时泛白。
“前朝永夏在逃公主,柳吟风!奉双阳国君旨意,束手就擒,解散五行奇门!”
回音在空中飘荡,重叠交合,几乎令人分辨不出声音自哪个方向传来,千江落月蹙眉,“此人功力,只怕尤在我之上。”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黑色的符,其上有金色咒文,虽是点眼,但极其肃穆。
“姐姐吩咐过,不可轻易动用玄黄十二令,也不许我去寻天竞榜上的前辈们求助。可是……”她缓缓低头,“若我实在无能,便只得不顾一切,拼到鱼死网破就是。”
肃杀的回音缭绕在山间,舒羽只觉周身阵阵寒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怕,只听到了怀中的阴阳镜里,传来了越加响亮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