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舒羽站在明月空山的入口处,随行之人还有林霏云及钱若磊。三人颇觉无力看着二狗与八荒客告别,均是哭笑不得。
身高八尺的二狗跪在八荒客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师父!徒儿这次出山不比平时偷溜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谢谢师父提拔,请师父保重身体,徒儿回来继续侍奉在侧。”他也不含糊,结结实实叩了八个响头,起身的时候头上一块红肿,看着又大又圆,若非场面着实严肃,只怕林霏云和钱若磊的笑意已经难以克制。
八荒客倒也不避开二狗的跪拜,见他磕完响头,淡淡道,“出去历练而已,记得每日练功就是。”随即转头对舒羽正色道,“你如今已经是百鬼夜行,江湖已有名号,此次千岁吩咐你的事情,务必完成,如此便对得起你的名号。”
舒羽正色,点点头。
远方的天际隐隐一层红色,将醒未醒的苍穹下,山峦叠起,回声空远。
四名青年齐身上路,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下山花了小半日,舒羽第一次走过这段下山的路,沿途开着各色的花朵,听二狗说,山脚下自是一片花海,有一间宽大的马棚。沿途的风景伴着习习香风,熏人欲醉。
到达山脚时正是正午时分。马棚边有一名包着头巾的少女,粗大的辫子随意扎在一侧,柔柔垂在身前,长发大概因为长年日晒,微微透着栗色。她靠在马厩旁边的木栏杆边,正看着一本诗册,忘神而投入。
二狗吞了一口口水,上前笑着搭讪,“玖姑娘,我们四个人外出办事,需要四匹马。嘿……”他说这话,那女子单手把书一合,转头盯着阿狗看了一眼,舒羽便也瞧见她的面孔。
见过了花无酒美貌之后,即便是柳吟风也逊色三分,再见公孙家的沉鱼落雁,也觉得不过庸脂俗粉了,但这个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清秀而干净,却让人眼前一亮,说不上多么美丽,只是让人看了便觉得很舒服。
被称作玖姑娘的清丽女子闻言,翻身从栏杆上下来,越过二狗讪讪的笑容,不紧不慢去马厩里解开四条缰绳,然而四匹马却没有跟着她走出来,着实乖巧。
钱若磊淡淡一笑,“玖姑娘,这里所有的马,都是你一个人在照顾?”
“嗯,你们出了山之后,入城之前把马儿放下,它们自己会回来的。”女子不知是生性淡漠或者对陌生人话少,但与公孙沉鱼的高傲不同,她的粗布麻衣里便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泊。这种淡泊,对二狗似乎有致命的杀伤力。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人前昂首挺胸的样子,然而在名叫玖的女子面前,却还是低头哈腰的赔笑,“这些马儿真是幸福,常年有玖姑娘照看,还有了如此灵性。”
“叫我阿玖就可以了。”女子轻轻吹了哨子,四匹马自行踏着步子走了出来。她摸过四匹马,从旁边小屋取了四套马鞍,替马儿穿戴上,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曾经见过更加有灵性的一匹马。”
那眼神望得深远,二狗沉默着不敢插嘴,只牵了马离开。
四个人,四匹马,哒哒脚步交叠回响在山中,阿玖淡泊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
出山已经是入夜时分,舒羽望着四起的薄雾,不觉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马儿极其通人性的随着他停下了脚步。
“舒羽,怎么了?”钱若磊见他停止了踪迹,便有几分警觉,四周望去,却是一片平和。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见柳吟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已经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逐渐清晰,舒羽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我从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有了如今的地位,还有点云里雾里吧。”钱若磊微微一笑,淡淡的讥讽挂在他清隽俊秀的面孔上,“当初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招摇撞骗的小人,没想到,你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情。看来柳千岁看人的眼光真的非常精准。”
舒羽心知钱若磊还对当年册灵台一事耿耿于怀,并未言语。一时静默后林霏云打破寂静,道,“柳千岁看人的确精准,待人也……各有不同。”语意中有两分不难觉察的苦涩。
二狗最通人情世故,偷笑一声,“听这语气,有故事啊。”
林霏云低着头,沉声道,“舒羽认识的柳千岁,和我认识的完全是两个人。我……”
“表明心迹,被拒绝了吧。”二狗的语气本有两分揶揄,见到林霏云默认似的点头之后,语意中更多的却是苦涩。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前路,“前面便是三河城,我们把马放了,不然会牢玖姑娘惦记着。”
钱若磊并非是林霏云那般老实性子的人,又与他私交更好些,是以借机顶了二狗一句,道,“玖姑娘确实不错,清秀可人,难怪狗爷如此动心。”
舒羽顿了顿,打断三人道,“下马吧,让它们自己回去。”说完翻身下去,取过行囊,独行在前面。
四人静静走着,舒羽忽的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学过御剑飞行?”
二狗默不作声,林钱二人应答后,舒羽沉吟一刻,“我记得你们都有家人,给你们十天时间,回家看望。二狗和我一样是孤儿,我们先去苍梧城打探情况,十日后再会和。”
林霏云闻言皱眉,“于规制不符,五行奇门的规矩,出去做任务,不可节外生枝。”
“这次出来,我是唯一有百年修为的人,一切我做主。”舒羽坚持道,“而且我另有一事要办,不如就此别过,十日后再见。”
钱若磊及林霏云面面相觑,片刻后,二人一并离开。
二狗驻足,“你另有的要事,是不是不方便让他们知道?”
舒羽惊讶于二狗的人情练达,点点头道,“是,我此次出来另有一事,二狗,你是我们几个人跑江湖最多的,最懂得如何打探消息,烦劳你问问百里相思的踪迹。这件事一定要低调处理,不知道你方便帮我打探吗?”
“能有多不方便?包在我身上。”二狗应允得爽快,随即又问道,“青姑娘这十年都不在五行奇门现身,如今千岁要查她?可是怀疑她?其实依千岁能为,亲自去找岂不是更好?”
一瞬间的蹙眉,舒羽将心中诸多疑问压下,只道,“一切就有劳你,二狗。千岁想来是要考验我们,所以此次行动,是极难得的机会。”
二狗点点头,“我知道,你带上我,已是破格。舒羽,你是我的好兄弟,什么事都想到我,十年来我在五行奇门,除了你和师父,对我好的人寥寥无几。虽然现在只是一名伙房师傅,将来若我有一日飞黄腾达,定不会忘记你。”
舒羽不觉动容,刚刚心中的一点忧虑便被化解。然而多年间是苍生所教导的敛气之术,已让他的心境难以过多变化,更不轻易外露。他与二狗叮嘱几句,便分别了。
看着二狗入了三河城,舒羽在城外林中无人处,取出怀中玉佩,闭目细细回忆客栈醉和春的样子,一阵幽微的光芒闪烁,他睁开眼,玉楼宴握着一杆烟坐在柜台前,散着长发,和记忆中英姿飒爽的模样略有几分区别。环顾四周,确是苍梧城那一夜的客栈,小二换了人,但客站格局丝毫未变。
微弱的火星忙明明灭灭,玉楼宴神情肃然,吐出一道长长的雾,“许久不见了,舒羽,如今该叫你舒先生了。”
“玉掌柜客气,十年不见,容颜依旧,柳吟风……千岁吩咐我来做事,我先来,其他人数日后就会与我会和。”
玉楼宴眉毛一扬,“你倒自信,不怕这次的事情你做不了吗?其他人不在,只怕你很难做到。”
舒羽微微一凛,玉楼宴虽与自己交情不深,但印象中的她待人亲厚,此刻虽然并无过多表情变化,但语气中颇有几分威压,只怕是心有不满,沉思片刻,他回道:“玉掌柜莫见怪,我自有理由,并非狂妄自大,乃是慎重起见,方才分散行动。我和另三人都是初出江湖,彼此各自难以敬服,我不敢在军心不齐之时便去行事,还请玉掌柜体谅我一番心意。”
闻言,玉楼宴有几分释然,放下烟杆,幽幽叹了口气;“是我焦躁了,舒先生见谅。”
舒羽念及当初见面时,自己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不敢造次,只请玉楼宴直呼其名便可。见他态度并不傲慢,玉楼宴多几分认可,“不过二十几岁,便有了百年修为,能保持不骄不躁的性格,你不错。舒羽,我此次之事非常重要,请你务必尽心去办。”
“是,悉听吩咐。”
“请你去这个地方,”她递过来一张折过的纸张,沙沙的摩挲声擦过桌子,停在了他的面前。舒羽拿起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他不觉读出了声,“粉妆楼。”他话音未落,便见到那小二面上一红。
玉楼宴莞尔,“男人的温柔乡在青楼,多的是女人伺候。须知这世界上也有地方,是男人取悦女人的,便叫红楼,粉妆楼便是有名的一座红楼。我便是要你去那里——”
舒羽一急,便黑着脸道,“我面容不够英俊,只怕讨不了人喜欢,青楼红楼都不适合我,倒是此次与我同行的一名伙伴,名叫钱若磊,他样貌英俊,清秀过人,比我更加合适。”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我不是要你去红楼做那皮肉生意,不过是要你去保护一个人。”
心中松了一口气,舒羽点点头,“这倒不难,我一定竭力完成。”
那小二见他一副安心的模样,便接话道,“舒爷,您有所不知,这粉妆楼并非固定之处,乃是行舟江海的一艘大船,并不好追寻踪迹。你要保护的人,更是——”
玉楼宴微微一滞,随即看着那小二道,“你话太多了,阿全。”
被称作阿全的小二悻悻退下,只余下玉楼宴及舒羽两人,玉楼宴的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敲打片刻,“舒羽,你这次要保护的,是粉妆楼的花魁,玉玲珑。”
舒羽闻言蹙眉,“玉玲珑?我听是师……是苍生前辈提过这个人。”
玉楼宴一脸释然,“是苍生?嗯,他提及这个名字,并不奇怪。”随即她又扬眉,“你本来要叫他师父?”
“是,他教我习武,不过他不愿意我叫他师父,至今只称他前辈。”
一阵清朗笑声,玉楼宴起身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愿做你父亲,也是正常。言归正传,舍弟拜托你了。”
“舍弟?”
“惭愧,玉玲珑,正是我的弟弟。”玉楼宴终于流露出一分凄然表情,随即进了柜台后的门中,半柱香功夫出来,又是那一身飒踏爽朗的装束,“请你务必保护好他,我另有事在身,你有任何事找阿全便是。”
舒羽点点头,目送玉楼宴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