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穿过冗长幽暗的隧道,一路沿着酒香寻人。
细细想来,他对于五行奇门仍然不熟悉。这崇山峻岭的每一座山峰好像都有过去,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唯有他,是一张白纸,茫然中一无所知。
十年的光阴,说它长,不过是日落而息的数个昼夜;说它短,却是日日夜夜,独身一人的孤单感与日俱增。三千多个昼夜里,他从梦中到苏醒,人生写满了疑问。皆因那个叫做柳吟风的女子,给了他太多本不属于他的人生。
可是偏生,他对那女子的音容笑貌,恨不起来。
隧道出口处,原来已经是山脚下,万丈石壁为凭,溪流潺潺,只留一片春光明媚的景。吊桥下小溪清流浅浅淌过透明的水,几株高高矮矮的花果树木垂着枝条搭在一座小小的竹屋檐顶上,炊烟阵阵,肉香和酒香混在一起,吊得人食指大开。
见到柳吟风的时候,她正抚琴,花无酒举杯时远远望见了他,轻轻一笑,“果然有馋虫被这酒引来了。”
柳吟风琴声一顿,起身相迎,笑道,“你没有辜负我的期许。舒羽小鬼,你——”
“你为何把所有修为全都给我?”舒羽握拳,上前一步抓住柳吟风纤细的手腕,“你可知道,月丫头已经想起了一切?她对你的恨,会毁了你,也会毁了这个地方。”
柳吟风的手,冷的有些令人意外。她镇静道,“五行奇门发生着什么,我都清楚。小鬼,我正好也累了,做几天甩手掌柜也未尝不可。至于你,不如就如月儿所言,做我几日的保镖如何?几天之后,我另有事务要你处理。”
花无酒轻笑起身,“我进去看着火候,一锅的肉,炖得老了便不好吃了。”
她转身离去,柳吟风不觉回过头去看了两眼,轻笑道,“倾国之色,我见犹怜呐。”转过头看向舒羽,她又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阿酒可比你知情识趣得多了,若是你住着的地方闯入了不速之客,你也能安然一笑进去烧菜,那你敛气的功夫就算到家了。”
“你果然将修为全都在昨夜给了我?”舒羽皱眉问道。
柳吟风素手取过一根银针,是方才公孙落雁针雨中的一根,“针是方才阿酒从我体内取出。我的确修为一点不剩,所以连公孙落雁的微末伎俩也躲不过。不过将修为全部给你并非我本意,而是你昨晚对我着实忘情,险些榨干我。”她好整以暇,促狭地看着舒羽,揶揄道,“少年人,初尝禁果,一时忘情。原是自然不过,你不需害羞。”
“你的千年修为,全在我这里了?我方才与公孙儿女打斗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舒羽有一分脸红,更多是忧心她如今的状况,见她淡定从容的样子,越加心急。
“当然不是,你体内自己的修为其实已有近百年,我不过是替你突破了屏障,好让你方才可以毫无顾虑地施展御鬼之术。”柳吟风有几分闲适,慵懒惬意地靠在树下的小榻上,“不过是我这十年用去了太多的修为炼丹,昨夜你见到我时,我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若你入了天竞榜,月儿会帮你打通周身大穴,你便懂得如何看人修为所在了。随着你修为的提高,这方面的感知能力也会越强。不过,我没有修为一事,应该是八荒客告诉你的。”
舒羽点点头,“但老头单独告诉了我一个人,月丫头告诉了所有在场的人。你……”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继续讲下去。
柳吟风望着舒羽,柔声道,“月儿永远不会真正背叛我,她身上没有落过歃血印,所以我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但是,我相信月儿,就算为了龙痕一事,她心中记恨,也绝不会真正恨我。她做任何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见她如此笃定,舒羽只默不作声。片刻后方道,“既然知道她如此对你,又何以要夺走她重要的人?”
柳吟风淡淡一笑,“这个问题,我却无法回答你了。你问了半天,难道就不想问我,要让你做什么事情吗?”
舒羽一怔,当即问道,“何事?”
柳吟风正色道,“可还记得苍梧城的醉和春掌柜,玉楼宴?”
印象中依稀有一个面色和善手有疤痕的女子,长裙过膝,风尘仆仆的模样。舒羽沉吟着,道,“我记得,当年在她客栈借宿过,她的客栈有暗道,我在那里遇见了一头麒麟。”
榻上的女子点点头,“记性不错。玉掌柜有信委托,三日后,你有任务在身,带上三两个合得来的朋友,去苍梧城的醉和春找玉掌柜。”
“嗯。”舒羽点点头,“我想我其他的问题,你暂时不会回答了吧。比如你的千年修为用去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回答了,对吗?”
“这倒未必。”柳吟风的笑容里有一丝狡黠,她自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拿去分给这次和你一起行动的人。一人一颗,包括你在内,一共四颗。我大致猜得出,你都会找谁。”
二狗、林霏云、钱若磊。舒羽相熟的,也只有这几人。他取过那瓶丹药,“这是?”
“我的修为。”柳吟风坦荡望着舒羽。
千年修为分做四颗,一颗二百五——舒羽心思微微一动,并没有言语。
柳吟风巧笑倩兮望着舒羽,片刻后道,“一千年的修为,炼成丹药,折去了一半,每颗服下有百年功效,共是五颗,另一颗……在阿酒那里。”
“丹药当真损耗如此巨大吗?”舒羽开口,总有几分言不由衷,千年修为是什么概念他不知道,只是那丹药拿在他手中,有几分灼人。
柳吟风没有回应,无言的静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了。诚然,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坦诚自己没有药石方面的天赋。舒羽望着她卧在榻上闭目小憩,心知她修为尽失已然累极,便静静守着她小憩。落花流水的深山里,这一方宁静的小小天地好似被永远定格在这一瞬,安静且美好。
片刻后,她环视高山四壁,打破了二人间无声的沉寂。
“小子,你这次出去,还有一件事要你去查明。”柳吟风忽然张开双眸,淡淡道,“将这次泄露五行奇门所在的人,悄无声息带回来。这是我独自吩咐给你的事情,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晓。”
心中一动,舒羽惊觉自己似乎已经知晓她的意图了,然而他仍然不动声色问道,“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吗?”
“这十年间曾经如彗星一现,却再未出现在五行奇门的人。”她起身,托腮取过桌上的一杯酒,悠然自得饮下。
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两个人心中都已经清楚明了。
青音当初的名号,百里相思,犹如在耳——她仍是惦记着紫阳王,那么只怕,她也仍是痛恨着柳吟风。
花无酒端着几碟菜肴缓步从室内走出,浅笑道,“饭菜已经好了,许久没下厨,不想我的手艺仍然如此了得。风姐来尝尝吗?”
柳吟风起身,与花无酒相视一笑,“食指大动矣。”随即起身取过小碟,各自夹了几筷,笑道,“等下让小鬼给月儿带去尝尝,她从没试过你的手艺,阿酒可要提防着些,月儿对美食的执着,堪称一绝,日后想来会缠着你。”
花无酒掩口一笑,“若是落月小妹喜欢,我自是不胜欢欣。”转身对舒羽盈盈一拜,“那便有劳舒羽小哥。”
“叫我舒羽便是。”接过专门留给千江落月的食物,舒羽向花无酒点点头,无意中瞥了她一眼,不觉几分面红。
那张脸的确是太漂亮了些,以至于看过一眼,便不愿转睛。
花无酒福身道,“妾身送你离开。”
舒羽转身向来时的吊桥走去,行前回望一眼柳吟风,不料她也同时开口道,“小子,十年前,我曾说过天下将乱,你可还记得?”
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他不知道那女子此刻面容上挂着如何神情,便如实回答:“记得。”那茕茕孑立的身影,留给他无尽疑问,无尽苦恼——他怎会不记得。
“我对你抱了很大期望,十年间我看着你习武,成长,虽然你我期间未曾见面,但是你的确成长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期。如今是时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初出江湖,人心险恶,天下间你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出去切记保持初心,莫负我对你十年来的期望。”
舒羽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待得吊桥上脚步空响已过,柳吟风方慢慢坐下身,秀眉微蹙,一口暗血混着酒气喷在地上,她拭去唇角的血液,轻声自语道,“都说快乐的时间很短暂,然而这十年充满期待的时光对我而言非常快乐,也已足够长久。久到将来有一日,我可以依靠这些回忆,面对江湖再起的腥风血雨。”
语毕,她卧在小榻上,片刻后呼吸均匀起来。
红衣男子悄然而至,如火如血的颜色炽烈鲜艳,他狭长而深邃的双眸流露出几分狷狂,望着榻上沉沉睡去的柳吟风,又看看地上的血迹,轻声道,“难得你也有这般安静沉睡的样子,千年修为悉数散去,是想要摆脱我吗?”
俯身抱起那女子,他不紧不慢带她离开,缓声道,“可惜,只要你右眼里还封着赤炎珠,你就一日是千岁风流,仍被我困在此间。”他带着柳吟风一并遁形,徒留山脚下的潺潺流水仍在作响。
且说花无酒送舒羽行至幽暗的隧道里,跟在他身后缓步同行,一路幽暗,她点燃一支蜡烛,沉吟着跟在舒羽身后。
寂静里,花无酒终于开口,“妾身有一事相求,还请……”
舒羽见她过分客气拘谨,便道,“若你叫我舒羽,也不要自称妾身,更不要如此客气,我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花无酒秉烛的素手嫣然一笑,“那我便不客气了,此次你既然出了五行奇门,想来风姐是要你闯荡一番,少不了要四处跑,也是树立威信。若是可以,请替我走一趟荣华府,替我探望家姐。自我姐妹幼年分别,她应该一直在担心我。我二人原是双生,她与我容貌虽各有不同,但是我知晓她的感应,彼此心意相通,请舒羽代我转达,花无酒一切安好,家姐勿忧。”
“只是如此?”舒羽以为要做什么极困难的事情,不料只是通传口信。
花无酒无奈一笑,仍是风情无限,“五行奇门自有规矩,非得令不许与外界接触,我有歃血印在身,不可肆意而为。”
舒羽只知千江落月与青音二人身上并无此印,原以为但凡女子皆不落此印,不料花无酒竟也有此印记。
一时无言。
花无酒温然一笑道,“五行奇门之事,原不是风姐能一一做主的,歃血印对人并无损伤,不过是不自由些,当初风姐原为此事抗争过,只不过……罢了,上面有令,事不过三,月儿和青音姑娘已是例外,我是伺候新入教的人,自然不得再恣意。”
“你是在青音之后入教的?这十年间,柳吟风不是应该闭关了吗?”舒羽话问出口,自己却已心中有了答案。
所谓闭关,原是静下心摒弃一切杂物,处理更为要紧的事物。柳吟风的秘密那样多,自然不过是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处理自己想不到的事情,原也无需多想。他顿了顿,转了话题道,“如此说来,酒姑娘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了。入教几年,也有了百年修为。”
花无酒垂首,“非也,我入教时,本已有了修为。舒羽若是见了我家姐,便会知晓,我的家族世代沿袭家传心法,修行异于常人。”
舒羽恍然,道,“不知酒姑娘的姐姐在荣华府何处?”
花无酒微微福身,“家姐名唤花无蕊,乃是不梦花厅的厅主,不梦花厅地处荣华极东处,而荣华本就在双阳国最东。你若迷路,沿着日出的方向,便可寻得。”她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取下自己耳上一对珠翠细细包好,“见了家姐,还请代为转交。”
舒羽收下,便离去了。
太阳升起的地方,极东之处的不梦花厅。
他在这山中度过寒暑十载,外界醉人的红尘,他已跃跃欲试,想要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