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落月的目光终于对上柳吟风,舒羽无暇顾及,只听得龙痕的声音慵懒而绵长,幽幽道,“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美人齐聚一堂的景象了,人间春色俱收矣。”石室虽大,却几乎被龙痕的庞大身躯填满,回音荡了几次声响,便已终止。
公孙双姝并肩对上龙痕,沉鱼凝神以待,落雁却是娇俏一笑,故作柔弱道,“你这妖兽好怕人呢。”说罢一甩衣袖,却是针雨已至,近百根银针直逼龙痕及舒羽。
几名百年修为之人立即护住了本门各自的爱徒,柳吟风端坐上首,不见丝毫动作。
龙痕不慌不忙挡住了身后之人,转过头去,任由针雨落在他金光闪闪的鳞片上,再被弾落在地。未料到自己最得意的武器竟在这厚重坚硬的鳞片面前不堪一击,公孙落雁有一瞬失神。
舒羽趁着这个间隙,敛气靠近了公孙沉鱼,冷光一闪,匕首已经贴近她白而纤细的玉颈。“君佛衣的武器,一向以锋利出名,要试试吗?”
“百鬼夜行……我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五行奇门百年修为之人在江湖上好歹也算有头有脸,你看起来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能得到君佛衣的眷顾?”公孙沉鱼更有大家风范些,利刃即将封喉,仍是冷静沉着,有条不紊。
“此子的确已有百年修为,那柄利刃,也的确是出自君佛衣之手,唯有君佛衣的刀尖部,才有那样的弧度。”舒羽识得这个声音,便是方才说有朋自远方来的的女子。
循声望去,一女子掀帘入内,白如葱段的手指,不饰金玉,显得纤细而修长。待及她素手放下,露出了真容时,便无人再言语,只剩下静默。
柳吟风的美自是不可言喻,眉目如画,笑容如春,但她的容貌与此女相比,竟是不及。
“人间有酒,便再无忧。花无酒见过诸位,不知公孙家两位姑娘执意要见妾身,所为何事?”女子满目的倦色,仍难掩惊世的容貌。
满座皆惊,舒羽听得众人静默之后,便是纷纷低声惊呼,皆在称赞此女的绝色,却又在她随意一个举止中再次归于沉寂。
公孙沉鱼细细看了花无酒片刻,低声道,“我道千岁风流已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原来果真另有绝色。如此,我的容貌已无存在价值了。”她握住舒羽的手,利刃在如花的脸庞上留下一道血痕。
她自毁容貌,转身离去。
公孙落雁痴痴望了花无酒片刻,与姐姐沉鱼的一言不发相反,她走前又细细看了花无酒一眼,轻声叹道,“我自幼便道自己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子,甚至双阳国境除了姐姐无人能与我面貌抗衡。我曾经深信,我公孙落雁,生来便是要嫁入皇室,站在君王身侧,母仪天下的女人,至多,便是与姐姐平起平坐,共分双阳君王的恩宠。原来……五行奇门自有绝代佳人。也难怪……”
怨毒的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左手抬起,二指间夹着一枚极细的银针,径直刺向花无酒的面孔。“也难怪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后位。不过只要我毁了你的容颜,凭你出身,有什么资格与我抗争呢?”
花无酒一动不动,眨了眨眼睛,微卷纤长的睫毛,近距离之下,更加浓密,衬得她美目如星辰闪烁。这位艳冠天下的女子神情平静如深沉的夜晚,任由银针划破了自己的面容,血液缓缓自创口滑落,尤为诡异妖艳,虽是容貌被损坏,她仍旧有美得令人窒息的能力。
红酥手握住颤抖的皓腕,花无酒执了公孙落雁的手,微微一笑,衣袖翻飞间,银针在自己的面容上划了一个丑陋的圆,滑稽且扭曲,随即又是一阵挑刺。周围传来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扼腕之举,确实震惊四座。
血液汩汩自不断扩大的创口中被疯狂的挑出,划过那曲线优美的颈,伴着她淡漠而讥讽的笑容,细小的皮肤,筋肉溅在公孙落雁面孔上,年轻的王孙女子那张姣好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惧,她想要逃开,花无酒却执意将整张脸都戳到血肉模糊,全无美感可言。
“公孙姑娘,若是可以,妾身也希望能和你对换容貌,干净、漂亮,永远不会因为这张面孔招惹祸端,却摆脱不开。”花无酒松开了对方的手,公孙落雁靠后几步,犹自惊惧的粉面上血痕来不及拭去,在娇弱身躯簌簌发抖下摇摇欲坠。
那张惊尘绝世的面容本已被损毁,却在几个呼吸之间恢复到光洁如初,仍是那容色无双的眉眼鼻唇,让人恨得牙痒。
花无酒将银针轻轻擦拭过,递还给了已然强打起精神的公孙落雁,凄然一笑,“或许姑娘心中觉得妾身故作清高,更为你所不齿。可是,花无酒愿以这张脸面目全非为代价,换得一生活得漂亮些。”
公孙落雁在众人的嘘声中接过银针,望着花无酒,阴冷道,“我不会让你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言毕,她也速速离去了。
龙痕的身影渐渐淡化,叹道,“比起方才的矫揉造作,这样的心性言语还真实些。”转身对着舒羽道,“小鬼,我累了。你不错,我能出来这么久,你的能为我认可了。”金光闪耀,龙痕再次失去踪影,舒羽这才对上了千江落月的目光。
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他便知晓,有些人,有些事,已是无可挽回。
人还是当年白衣飘飘的少女,那眼中流露出的几许老成,却再也不是一名天真少女会有的隐忍——她沉寂的十年,不过在等柳吟风重出罢了。
柳吟风起身,负手于身后走向花无酒,掏出帕子替她擦拭面容上的血水,“纵使面容还会恢复,痛觉还是在的吧。阿酒,你这又是何苦?”
花无酒无奈一笑,“终有芳华,不过刹那。我的刹那迟迟不来,也唯有借酒消愁,且醉今朝了。风姐,可有好酒?”
“新制佳酿,名唤玉殿幽,虽然十年前被人偷偷启封,取走半坛,滋味还是不错。阿酒随我来。”柳吟风向众人微微一笑,缓步而出。
花无酒随柳吟风离去,牵走了众人的目光与灵魂。
舒羽不解,轻声道,“有了这样一张面孔,她要什么,只怕也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有男子趋之若鹜为她送来,何以她竟然这样讨厌自己的脸。银针那般尖锐,不痛吗?”
林霏云早已痴醉,直到片刻后他才回过神,微红着脸道,“这……这般好看的姑娘,真不知道何以如此不顺遂不如意啊。”
钱若磊自见过花无酒,已忘了如何言语,此时方轻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想来她如此容颜,也是命运多舛吧。”他顿了顿,又赞道,“惊为天人,过犹不及。”
千江落月缓缓坐在柳吟风的上首主位,环视众人,道,“百鬼夜行,吟风姐姐修为尽失,如今你既是新秀,便由你今后负责守护姐姐的安危吧。”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舒羽更是心惊——如此当口,说出柳吟风修为尽无之事,引起的恐慌自不必说,传出江湖,五行奇门与柳吟风,只怕危险更大。
暗观几名百年修为之人的神色变化不大,反有心中疑虑被证实后的坦荡之色。一名白须老者起身,道,“月丫头,此言当真?”
千江落月朗声道,“五行奇门以修为强者为尊,如今唯我一人拥有千年修为。吟风姐姐虽然是代掌教,但此刻她既然身体有恙,我便暂代其职。今后诸位的称呼自然要注意些,我的话,更是不可轻易怀疑。若有不服者,可以先问过天地伞。”她将伞抽出,化作朱笔卷轴。
动作与当初册灵神台上展开如出一辙,只是她的神色却已大相径庭。舒羽几乎看不到过去那个千江落月的影子。
“舒羽,你去姐姐那里守着吧。”千江落月并不瞧他,只淡淡说道。舒羽看着石室内光芒渐盛,天地伞化作卷轴将所有人团团位置,朱笔自行写下他看不懂的咒文。墨痕之下,皆是暗芒。
不知施行的究竟是何异法,只是千江落月一言不发,看着众人被黑色的光芒所笼罩。他忧心林霏云等人,正要上前帮忙,千江落月朗声道,“舒羽,我永远不会夺走他人的朋友。”她终于转头,定定看着舒羽,“相信我。”
她的眼神里有深切的恨意,却是无比认真。
沉思片刻,舒羽静静退出了石室,手中握紧了拳头——十年后,他不懂的人,除了柳吟风,又多一人。
那个只要有食物便可满足的姑娘,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花无百日红,盛绝的红颜终有老去的一日,曾经的故人或许总会变成不认识的模样。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信任与等待,直至一切明朗的时候。
幽长的酒香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未知的路,他深深吸一口气,嗅得酒香满腔,踏入了山洞无边际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