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二日始,是苍生来见,舒羽在其指点下,学习武艺,日趋精进。
此处倒有一段插曲,是苍生遍寻典籍不得,舒羽月余后闲来无事翻看书籍,却发现柳吟风已然将短刃相关的宝典悉数放在了舒羽木屋中的床边小柜里。写有“十年一剑,利刃成锋”的小笺已然微微泛了黄,下面厚厚几本书,全是他本该需要的书籍。只是舒羽只道柳吟风爱的是些辞藻华丽的诗词歌赋,要他洗去山野小贼的匪气,摇身一变成为文人墨客,从未翻阅过那些书籍。不想,她却已思虑的这般周全了,竟在一本最重要的典籍中夹着字条,写道“君子爱才,取之有道。而今道平,阁下缓行。”左看右看,都有几分暗讽舒羽不爱读书,唯有等柳吟风替他铺平了道路之意。
舒羽是死门唯一门人,独得是苍生指点,自然是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与他常来往的不过三人,一者钱若磊,二者林霏云,此二人是生门和开门的新秀,自然也不得轻松懈怠,且钱若磊对方自恃身份,并不轻易低头,偶然见了,不过一声招呼。林霏云性格忠厚,更是很得人心,四处与人交好,得空太少,但见了舒羽,总是很热络。
青音自从空山明月一别,十年间再未得见。甚至未曾听到有人提及她的名字,当初冉冉升起的新星,数日修成百年修为的光环,日趋湮没。舒羽起初还有几分在意,到后来也就释然了——没有柳吟风的庇佑,她不过就是个既没天赋也无依靠的人,在这深山之中,寒暑寂寞,又何来欢乐?或许是回到京城去找紫阳王了吧,又或者是仗着百年修为,天涯海角的游荡去了吧。
人情冷漠,又怎是一两日便看得出的?就如他本人也未曾想到,最与自己交好的,竟是伙房的二狗。昔日的伙房杂役得八荒客提点,使刀越发出神入化,解剖猪牛羊往往只是几个呼吸,这功夫了得,过去他在伙房不过是个杂役,人人呼来喝去,三两年的功夫,他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厨了。
每日夜里,舒羽得空便与二狗相约切磋。八荒客的刀法以霸道刚猛为准则,故而二狗的刀总是盛气凌人,别有一股威压之意。是苍生则不然,舒羽的短剑本是刺客常用,讲究近身之后的瞬时击杀,是以要藏得住气,故此舒羽最初的几年里,每日不碰兵刃,只生生挨了是苍生的拳脚却要忍住怒气,又日日绕山奔跑,却不许大口喘气,如是直至第二年开始用起了陨铁短剑时,舒羽几乎是生生磨成了没有脾气和情绪的人,也因此,他与二狗切磋时,虽然气势不足,却总能敛了一切的动机,难以让人看出招式套路,胜在冷静。
留在舒羽身边的阴阳镜,居然与那块玉佩起了反应,舒羽惊觉借助玉佩,可自行进入镜中的世界。是以每每入夜了,结束与二狗的比武,他会遁入镜中,去寻龙痕。一来二去,时日渐长,龙痕竟然将一整套游龙掌传给了他,只是对于如何驾驭龙痕的灵魂,他仍不得其法。
起初,舒羽有些浮躁,倒是龙痕挂在树上,懒懒撑着头,笑道,“何必心急?我都不急着出去了。御鬼之术不比习武,也无需稳扎稳打,你会了便是会了。你有是苍生传你短剑近身战法,又有我自创的游龙掌傍身,我与他武学虽然不尽相同,却无相克之礼,你尽可双武同修。拳掌短剑,假以时日,将来近身战斗,除非是顶峰人物,否则你想败北也难。”
“何为顶峰人物,比如柳吟风那样的弱质女流?”舒羽看他自信满满,一时顽劣心起,出语相讥。
龙痕怔了怔,温然一笑,“柳千岁怎会是弱质女流?她本就是我见过的女人——见过的人里最善战斗的。我技不如人,认栽。”
舒羽看他认输认得坦白,反而不便继续激他,冷了半晌,道,“你恨她吗?”
龙痕闻言,不假思索道,“不恨。”
这回答太过干脆洒脱,舒羽一时不能轻信,片刻后道,“果真吗?你心胸这样宽广?”
龙痕轻声叹了口气,“人妖殊途,她杀我,自有她的理由。何况,我若说恨她,月儿要如何自处?她再如何生气,终究是喜欢柳千岁这个姐姐的。总要等那段恨的时日过去了,她冷静了,才看得清感情。”
舒羽望着龙痕一本正经的模样,有几分不适应,“你倒通透。”
龙痕懒懒地变回一条蛇,树枝不堪重负,随着一声脆响后断裂,摔在地上的男子浑不在意,道,“人的一辈子庸庸碌碌,为了功名利禄,连自己想要的事物为何也不去细想,便草草过了一生,枉生为万物之灵。虽然万物修炼以化为人形为尊,生而为人,却不该是那些芸芸众生现有的模样。虽然我不过是一条蛇,但比起那些只知吃喝拉撒,徒有人形的生命相比,本大爷高贵多了。至于柳千岁,她确实杀了我,不过我闻得到,她的确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我知道她也有她的烦恼,不想与她为难。”
本想嘲笑龙痕故作深沉,其实便是贪图柳吟风美色,白白做了花下死的风流鬼。但是对方一脸慵懒却认真的模样,让舒羽无从开口。反而恍然间想起来很久前,那个对他说,一生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女子。
日子过得流水一般,第六七年过去的时候,柳吟风留给他的所有书基本都已滚瓜烂熟长在了脑子里,包括几本古旧的书籍,尽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当中有几页,并无文字,夹着数张图画,有一张上画着两男两女,四名年轻人,舒羽认出了柳吟风、柳疏雨、另有一名和柳吟风容貌极相仿的男子,透着一股狷介,眉宇间疏狂傲慢。舒羽不得不承认,柳吟风的容貌确实惊艳,居然做男子装扮,也有如此令人动心的魅力。画像里另有一名衣饰华丽的女子,虽然容貌冶艳,笑起来却冰冷而疏离。四名年轻人都长得极其俊美,再往后,也多是这四人的画像,最多的,总是柳疏雨的肖像,或正面,或背面,或侧影,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极其温柔清俊的身形。
大多的画像上,都没有文字,唯有那张四人齐聚的图上,写了一句他不解其意的话:永世长夜经风尘,夏日无归落烟雨。
字迹他熟悉的很,柳吟风的字,从来缺几分女子的娟秀气,对比起写给他的字条,大多是夹在武功典籍里的几句心法口诀,用以提点他在困惑时,澄澈心思,以作进益。唯有这一句题在画上的句子,透着些许个人情绪的淡淡语气,他左看右看,不得其解。
他心里的问号越发的多,是以柳吟风那微笑的模样他记得越发牢靠。偶然间的梦里,她抚琴长歌的模样,案前执笔的神情,断断续续的在他脑中回旋,想忘记,竟是不能。他心中渐渐恼她,擅自给他本该简单直接的大脑里增添了太多疑问。若是没有遇见她,此刻的自己,大抵该在苍梧城或是其他兵荒马乱的城市里,凭借一身神力,做着山贼头头,活得恣意潇洒,风生水起吧。
但既成的事实,却不得改变,他一心习武、敛气、闲来无事便会看着那本典籍上的小字发呆。话也日益少了许多,无论在是是苍生、钱若磊甚至林霏云面前,都是一副寡言的样子,唯有面对二狗时,他会多几句话。
二狗早已渐渐随着日益比武而变得无话不谈,他常年去外面学习各色新出的菜式,回来时便会讲些外界的见闻。偶然聊起了千江落月,二狗不无惆怅,“千岁闭关也便罢了,我倒是很久没见月姑娘有点惦记。当初最怕月姑娘半夜要来吃饭,烧菜烧的我手忙脚乱,如今我有功夫,做饭起火的速度能应付她的胃口了,懂得的菜式也多了,不想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
舒羽知道个中缘由,却不便透露,又兼已经戒了叹气的习惯,只沉默了一瞬后,轻声道,“总有一日,她会来的。”
二狗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我这次出山,双阳的君王又换人了?新君数日前登基,并且下了一道甄选后妃的圣旨。”
久在山中修行,似乎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成了一段前尘。舒羽惊觉,当初苍梧城荒凉郊外的深夜里,和紫阳王的一场荒唐初遇,已经成了一道淡漠的记忆,藏在了心里不知名的角落。
直到二狗再开口,他这才想起,远在天边,这世界的齿轮仍在转动,红尘中的一切虽已隔断,却还在牵动着所有的人。
新皇登基伊始,皇榜颁布,后位竟然已有人选,竟是五行奇门这等江湖组织的一名女子。
柳吟风低眉浅笑的样子,忽然便清晰了。
眼见又将再起轩然大波。
未及细问,二狗喝了两口酒,去找八荒客练刀了。
舒羽独坐山头,心心念念,只怕柳吟风成了皇帝看中的女人,他想问的话又太多,藏了十年的问题,至今未能得到回答。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要再按捺,着实困难。
从怀中掏出一枚细长微小的圆筒。犹豫了片刻,将其点燃。
青色的闪光划破天际,黯淡一闪后,徐徐从天际滑落,若流星稍纵即逝。
烟花令没有想象中那么绚烂,舒羽抿了一口浊酒,吸了一口凛冽的夜风,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看着沉寂的夜色。
“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他顺着石壁躺下身,仰望澄澈的星空,手中的酒无心扶稳,泼泼洒洒溅在了地面上。“不过,纵使我问了你,也未必能得到回答吧。”
“这要取决于你问我什么问题了。”女子轻柔的声音如记忆中娓娓动听,一如那沁入脾肺的冷香。舒羽起身回头——
青纱飘摇,柳吟风姿容仍如十年前,妖娆间风情无限,恍神间,且听她轻轻低吟:
“十里春风香盈袖,韶华千秋;无情朱颜多情酒,独我风流。”
夜间的风吹得她裙角飞扬,隐隐裹着她曼妙纤细的身躯。隔世经年,恍如一场睡了十年的梦刚刚苏醒,舒羽蓦地心里一热。记忆中的她容颜依旧,但是此刻看着她明眸皓齿,在夜里星眸闪烁的模样,小腹隐隐似有一团火焰在烧的灼热感,烫而痛,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尝过我酿的酒,你不会再喝这种糟粕了。”柳吟风定定看着舒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且近且远。
十里春风,暗香盈袖。韶华依旧,如隔千秋。
她的朱颜,他的浊酒,十年后的重逢,却似无一丝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