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痕的死像是一场噩梦,千江落月的背影看起来无比柔弱。她抱着阴阳镜坐在地上,如同失去了生命力一般,形同一只精致而脆弱的木偶。
舒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相信,面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就是那个款款浅笑的柳吟风。只是,后来他却又想起,他们初见时,她便用情丝戒,轻易杀了他视如父兄的那些叔叔伯伯。
他心很乱,顿觉自己越发看不懂柳吟风。那个温柔如水的她,明明真实且动人,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被假象迷惑吗?舒羽怔怔看着面前两个女子,一者青衫娴雅,一者白衣带血,在日渐黄昏的山林中对峙着,无限放大这片死寂的静默。
良久,柳吟风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月儿,随我回去复命吧。”
“啪!”
一记脆响,柳吟风的面颊红了半边,耳光打的约莫足够重了,留了鲜明的指印,脸也微微肿了起来,看上去竟有两分滑稽。她并不脑,抬手在面上敷了片刻,微弱的青光闪现,她的面容又回复到光洁如玉的样子。
“我跟阿痕说,这世界上,除了你,他是待我最好的人。”千江落月的语调有几分颤抖,压抑着怒意和悲伤,“你就是这样待我好的……”
“月儿,你……”柳吟风沉吟开口,却是千江落月眸中的眼泪簌簌落下,她微微一滞,不再言语。
“谁都可以这样待我,就是你这样的行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见不得多一个人对我好呢?姐姐,我一直以为,你自己得不到喜欢的人,所以会愿意让我得到幸福,原来你这么小气……小气到,忍受不了我得到幸福啊。”千江落月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柳吟风,“我恨你。你以后再也不要叫我月儿,我亦会离开五行奇门。只要看见你的脸,听见你叫我月儿,我就会想起,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你,离我远一点。”
“月儿……我……”柳吟风欲言又止的模样,与方才利落逼命之势截然不同。
千江落月握住柳吟风的手腕靠近自己,青色的相思纱滑落,香肩半露,柳吟风急忙去拉,重新遮住纤细洁白的肩膀。白衣少女的眼中流露出几许淡漠的嘲讽,“这种时候,还是你的仪容比较重要吗?你记得在杀完人之后保持端庄得体的衣着,却记不得——我叫你再不许这样称呼我……我最恨的,就是你曾经待我那么好,却在一天之内,夺走两个我挚爱的人,你不是我认识的吟风姐姐……”她的掌中汇聚了小小一团月白光芒,投射在柳吟风纤弱的身体之上。
与此同时,柳吟风一手覆在千江落月天灵之上,幽暗的青光闪过,千江落月陷入昏厥,倒在对方的怀中。
柳吟风跪坐在地,拭去嘴角的血液。枕在她腿上的千江落月面孔上兀自带着泪痕,在素手轻轻的抚摸下,停止了哭泣。
“月儿你乖,醒过来,你就不会记得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姐姐也是……身不由己,将来你若要恨我,便恨吧。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柳吟风的面容平静到波澜不兴,她又轻柔摸过千江落月的头发,将她怀中的阴阳镜取过,催动神力,青芒气若游丝闪烁数下,阴阳镜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雾,片刻后又消退下去。
是时柳吟风幽幽叹了口气。她望向前方,视线正对上舒羽,右眼的瞳孔再次泛起幽异的红。
按说,即使灵力之高如千江落月,也未曾留意到他的存在,舒羽不知是否出于心虚,总觉得柳吟风什么都看得见,包括本不存在于镜中时空的他,不觉有几分回避她似乎能洞察一切的视线。
二人就这般无言地对视着。渐渐的,舒羽眼前的景色扭曲且黯淡下来,一切模糊到不可分辨。
这才想起,他本在镜中的世界。这一次没有千江落月传音给他,比之先前镜中试炼大相径庭,他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体渐渐被一股吸力抽离这个世界,意识渐渐混淆起来。
龙痕的声音响起,如在耳畔:“扭曲的记忆,封印了我死亡的真相。若非今天月儿为了你,刻意用异法减缓镜中的时间流逝造成了混乱,打破千岁风流禁锢住的封印,只怕我永远记不起当初的事情了。小子,你我也算缘分。待你离开此处后马上去找月儿,一是让她迅速教你御鬼之术,我的亡魂便会为你所用,若你答应我,今后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我便为你所用;第二、玄黄十二令……若是她记得了一切,让她切勿动用玄黄令切记,切记……还有,她其实很胆小也很脆弱,请你对她温柔些。”
舒羽沉默了片刻,终于答道,“好。”
一切归于混沌,舒羽沉沉睡去,唯记得那句谆谆叮嘱:
务必,阻止千江落月动用玄黄十二令。
视野臣服于黑暗,当他再次清楚看见周身的情景,已自镜中世界回到了现实,月亮高悬头顶,分外清明。千江落月抱膝坐在镜边,环着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很是哀伤。
暗叫不妙,怕是她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舒羽缓缓上前,半蹲在她面前,“肚子饿不饿?”
若是仍旧对食物执著,想来便是无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觉得非常难过。这里……”千江落月眼圈微红,指着自己的心脏处,“这里闷闷的,好像堵着了。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舒羽知道她尚未恢复记忆,微微有些放心,因着自己从未试图温柔过,不知应做何反应,沉思片刻,借助玉佩,瞬移去了伙房,寻得上次的伙计替他准备了几份吃食,又带回了明月空山顶端。
那伙计没有名字,众人唤他二狗,因他没有灵性,不得入八门,是以八荒客独独教了他外家功夫。不过月余功夫,已是精气神好了许多,一扫当初颓唐瑟缩之势,挺直腰板倒有了几分武家风范。才给舒羽准备好了食物,便一溜烟没了人影,想是习武去了。
舒羽一面看着千江落月吃着东西,一面跟她讲着这些琐碎事,生怕她一个激灵,想起了不该想的回忆。索性,千江落月是生性开朗之人,吃吃聊聊中,倒也渐渐言谈如常。
当她问及舒羽在镜中试炼如何,他微微一顿,随即道,“镜中鬼怪颇多,我武学根基不高,应付起来有些力不从心。若是有办法可以让我控制鬼怪,那便轻松许多。只是不知道,你们说我拥有的鬼神之力,是否能够如此运用?”
故作漫不经心的提问,舒羽并未直视千江落月的双目,生怕她听出端倪,却是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御鬼之术吗?我想一定是吟风姐姐告诉你的吧,既然你已有几分知晓了,我给你三五年时间去考虑,若你下定决心了,我便授你此术。”
“三五年?!”舒羽冷不丁跳了起来,“要这么久?!”他不可置信看着千江落月,只道她在开玩笑,却见她表情严肃,显是认真无比。
“难道你希望我说三天?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只是在犯一个错误的决定罢了。几年时间不过转眼,又怎能确保这个决定是你不后悔的?”千江落月正色道,神情尤为庄严。“神鬼之事非同寻常,岂可草率?术法一旦习得,纵使将来你希望忘却或废除,是不能够的。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多些时候考虑到底要不要走,不好吗?”
舒羽暗道,我不过是担心龙痕等不及这么多年,却又不能告诉你。当即道,“我只是怕时隔多年,误了学习的最佳时间。”
千江落月释然一笑,“术法不比武学,习武需要多年的根基又要悟性高,灵力一事生来注定,本就是看天赋的。你的天资既然不低,那几年之后学起,也不见得会落于人后。明日起,你随是苍生习武吧。希望下次再见,你已有了可以抗衡鬼神之力的强悍肉身。”言毕,她白袂飘飘,三两下攀上了白玉塔,消失在云端,似是一只回到月中的精灵。
舒羽看着千江落月白衣飘摇离去的背影,不觉担心起来,如今仍旧洒脱灵动的身形,若他朝有一日,因为想起龙痕的死因,是否还能维持这翩跹之姿?
想来柳吟风与其兄长,千江落月与龙痕,相互背负着对方的秘密,总让舒羽心中有一种沉重感。他擅长偷窃、却不喜欢欺瞒。面对着不知情的柳吟风,或是未恢复记忆的千江落月,他觉得心虚。
只是他所不知晓的,却是千江落月在转身之后,便已泪流满面——原是曾经的种种记忆,已经苏醒。她多年来的无忧,原只是一场早该醒来的美梦,潜意识中宁愿选择头痛欲裂也不愿想起的过往,藏着幽深的恨意和不解,是最信任依赖的人,曾经给予的致命一击。
白玉塔高耸入云,喑哑的哭泣声远远传来,不过是山间的流水潺潺,清风习习罢了。
舒羽望着地面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阴阳镜,俯身拾起来,心道等千江落月来讨要,便还给她。
并未料及。这一别过,竟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