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怪兽,头长触角,凶狠异常,其名为年。年长居海底,适除夕之时则上岸吞食牲畜、伤害人命,人皆骇然。后逢高人授之以法,门上贴红字,门外以鞭炮惊之,果将年驱之。此法自西汉成习俗,名曰过年。
又是临近过年之际。虽未到除夕,但神州大地上已经充斥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各地的老百姓都在为过年而准备、忙碌、欢欣。
旺苍自然也不例外。
旺苍是西川盆地北部边缘的一个小县城,是我的老家。
旺苍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先民在此劳作生产、栖居繁衍;春秋时隶属蜀国苴侯领地;西周时一分为二,东边属巴、西则归蜀;解放前是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当年徐向前、李先念便坐阵于此。
旺苍北南两端均是雄山盘踞,诸如鼓城山、光雾山、老君山、汉王山等;而腹部洼地则沟溪纵横、丘壑陈杂,由东河、西河两条水系贯穿。
旺苍位于米仓山南麓,被累累名胜古迹簇拥。诸如充满神奇传说的米仓古道、可以目睹武则天真容的皇泽寺、雄浑俊美的明月峡、不逊于人间天堂的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号称天下至险的剑门关等等。
从昭觉寺出发,大巴车经过五个小时终于将我送到旺苍街头。
看着熟悉的街道和匆匆行人,我没有近乡的情怯,却有淡淡的未能衣锦还乡的失落。先回家拥抱了慈详的老妈,再去给父亲上了坟,然后拜见了几位长辈,最后便是呼唤旧时的狐朋狗友。
晚间,许浪、邓晓两个死党邀集了一帮中学同学在红城大酒店为我接风。
红城大酒店位于东河西岸的马家渡,与县城隔河相望。因为环境优美又远离城市中心,所以红城大酒店便成为县府各单位公务宴请的首选之地。
看着这些昔日腆着脸用核桃饼换我作业抄的家伙在红城大酒店自在如他们家客厅,我心里那份刚被友情冲淡的失落又渐上眉稍。
爱捉弄老师的许浪在政府办上班,总是迟到的邓晓在交警队工作,外号叫长鼻涕的何不明进了爱委会,就连与同学吵几句都要向老师告状的马志勇都在县委机要科领工资……而被他们尊为老大的我却还在为生计发愁。
邓晓干掉杯中的茅台,问道:“老大,我们兄弟一年才见一次面,你怎么还闷闷不乐啊?有啥心事给兄弟说道说道。”
我笑道:“我不是有心事,我是忧国忧民。你说你喝一杯酒就喝了多少钱?大家兄弟伙,别把规格搞这么高嘛。”
邓晓嗨了一声,拍着许浪说道:“浪哥签单,怕什么。”
许浪甩开邓晓的手,笑骂道:“什么我签单,你小子签的单还少吗?不过今天是给老大接风,这顿饭当然由我来签。”说罢便又敬我一杯。
与这些家伙喝酒确实很放松,既没有开发案源的压力,也没有拓展人脉的心机,所以没多会我便将内心那份失落再次忘掉,一边喝酒一边捡些奇闻趣事让他们笑上一笑。
建委上班的褚国强举杯说道:“老大,我再敬你和浪哥一杯。”
我故意不悦道:“兄弟伙之间还打批发啊?单挑!”
褚国强笑笑,说道:“老大有所不知,我这杯酒是怀旧,必须得批发。我记得当年上初一的时候,我们班去木门寺春游,回来之后你和浪哥都说要当徐向前、李先念那样的大将。现在你虽然冲锋到法律界了,但浪哥却帮你圆了梦想,所以得一起敬你们两个。”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浪哥不是在政府办吗?难道这把年纪还能参军?”
褚国强眯着眼睛说道:“虽然不是军中大将,但浪哥却提了副科,这也算是高升吧。”
许浪笑骂道:“你个死强子,一个副科你也当大将,存心羞辱我吧?”
其实许浪说的没错,副科级干部在官场上确实拿不上桌面说事,但放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而且他又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也算一桩喜事。
于是,我怂恿众人一起与许浪喝了这杯批发酒。
工商局的陈静松抹了抹嘴巴,又把酒满上,举杯说道:“老大,我也敬你和浪哥一杯。”
我一愣,问道:“你也打批发?先说说理由——什么浪哥帮我圆梦之类的就提前闭嘴啊。”
陈静松嘿嘿一笑,说道:“你到省城去发展,咱就不说。现在咱这大旺苍小县城里,兄弟们还多亏浪哥照顾,咱们都尊他为首。两个老大,当然得一起敬。”
许浪正在擦嘴,听到陈静松这样说便将那一团卫生纸扔在他身上,笑骂道:“松瓜,你当着老大的面说我是老大?你找死啊?”
陈静松赶紧对我说道:“老大,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就是董事长,浪哥是总经理,你这董事长不在的时候,便实行总经理负责制。都是老总,都是老大,这样不会错吧?”
我笑道:“没错,该喝。”说罢便叫许浪一起将酒饮尽。
许浪咂巴着嘴说道:“从现在开始不准打批发啊,更不要说什么我是老大的话。一个小副科当老大,说出去丢人啊。”
邓晓立即表示不同意,说道:“浪哥,我可找人给你算过,你将来绝对是平步青云,副科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许浪指着邓晓笑道:“你们看看,人民警察就是这德性,还搞起封建迷信了。”
我却是心里一动,问道:“你找谁算的?”
邓晓笑道:“还能是谁?金算命啊。”
金算命我自然知道,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瞎子,也是东河彩虹桥下的元老级人物。想当初我和邓晓、许浪等人怀着戏弄的心思找他算命,他说我是非凡之命,还向我讨要八块钱,结果被邓晓一通想钱想疯了学生娃娃都要收钱的正义之词给羞辱了一番。
我正想把这段往事给兄弟们当下酒菜讲讲,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刘守桥三个字便突显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刘守桥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却又想不起他是谁。此时想到当年金算命给我算命的情形,便隐隐记起仿佛就是金算命说过刘守桥是他师父,还说刘守桥是神仙云云。
但是当时我对刘守桥没有特别概念,再者也坚定是金算命想抬高自己身份从而杜撰一个神仙师父之类的把戏,便没放在心上。
我问道:“晓愣子,你们知道刘守桥这个人吗?”
邓晓、许浪等人面面相觑,都摇头表示不知。
我有些着急地提示道:“就是金算命的师父啊,你们再想想。”
何不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有些恍然地对马志勇说道:“马仔,老大说的是不是乔老爷?”
马志勇哦了一声,说道:“对对对,应该就是。不过乔老爷好像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吧?”
邓晓等人立即恍然,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关于刘守桥的信息,不过我暗暗听来,却发现他们都只是听说过此人,而并没有见过。以至于我更加怀疑这刘守桥的名号真是金算命自己散布出来的一个虚号。
可是,三郎古墓那白衣老者又该如何解释呢?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改天去彩虹桥下找金算命再证实一下。
邓晓问道:“老大,你发什么呆啊?你问乔老爷干吗?”
我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就想与其找金算命,不如找他师父算得更准一些。这毕竟是关系我们浪哥的大事嘛。”
许浪笑道:“老大,你怎么也来洗涮我?现在谁还相信算命这些事。”
邓晓说道:“这些事是心诚则灵,我改天去问问我公安局的朋友,看这乔老爷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没死,我就找他给浪哥再算算。”
许浪摇摇头,笑道:“喝酒喝酒,过年以后大家都要走亲戚,没时间再聚,今晚一定要喝好。”
众人一阵附合,立刻又找对象单挑,直喝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才意犹未尽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喝了老妈熬的姜糖水,我借着一身酒气假装没有听到她老人家念叨了二十多年也让我反感了二十多年的娃娃亲之类的陈年旧事,然后飘乎乎地回到房间。
本想再偷偷给柳静宜打打电话,她却关了机,罢。
喝酒,吃饭。吃饭,喝酒。年年都是这些流程。与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我钱包终于鼓到可以给堂弟表妹、堂侄表侄发过年钱的程度,这也让我内心有了些许自豪感。
…………
正月,初四。
我按任建电话里说的时间到红城大酒店门口等他,结果按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多分钟都未见其踪影。正在不满时,却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开口便祝我新年大顺、龙体安康什么的。
这男子祝福加恭贺地说了半天,我实在忍不住问道:“您老哥新年也好!这个,请问您贵姓?”
那男子明显一顿,继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道:“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我忘了自我介绍。恩公,我是武虎啊,就是那次在簇桥大富豪茶楼受伤那个,你救了我的命啊。”
我这时才明白那男子就是那混黑社会的虎哥,不免语气就淡了些,说道:“虎兄言重了,你伤好了吗?”
武虎回答道:“好的差不多了。恩公,早就想当面感谢你,可一直没有你的联系方式,直到今天才通过一个朋友从安公手上拿到你的电话。恩公在益州吗?咱们聚一聚?”
我笑道:“过段时间吧,现在我还在老家。”
武虎语气间充满遗憾,又再次表达救命之恩。而这当口一辆白色宝马车停在我面前,随即下来一个绝对可以倾倒旺苍城的大美女,我赶紧敷衍武虎挂掉电话,上前招呼道:“亚姐新年好。”
韩亚浅浅一笑,也与我问候一声。
我正想与刚从驾驶室下车的任建调侃几句,宝马车后排门却打开,接着下来一个人,让我有些目瞪口呆。
此人穿着红色雪地靴、中长的红色羽绒服,就像冬日里的腊梅花儿。
此人额前一道齐留海,下面一对扑闪的眼睛,就像夜空里的寒星儿。
此人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就像海边的贝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