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日(丁亥//辛亥//庚午)
明代川北道监察使杨瞻《题灵溪》对米仓古道沿途风景略有勾勒:“溪山曲尽难名巧,方信苍苍造化神。鸟道依稀天上路,林居仿佛画中人。”
此万景中取其一耳。
五千年古道始于夏商,兴于秦汉,历来便是秦川相通的要道,自解放后方废而不用。
古道曲险,沉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夏禹王会盟涂山,巴蜀往焉;萧何月下追韩信于韩溪河;曹操征张鲁、刘备筑牟阳城于大坝;唐皇子李贤之贬地,以及蒙将克川等等,均经由此道。
现今距离城市较近的古道段已被开发成旅游区,而深山中的古道则草长藤绕,萧索而古朴。
我走在深山古道。
自真心决定北上后,我心中虽然仍有些不甘和茫然,但更多的却是随遇而安或者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平静。
在这种平静下,我随意同时又是刻意地将这场被迫北上之行或者逃亡之行变成一场实实在在的户外野游。
或许是高山严寒,又或许是今年冬天特别冷;不知城市里如何,反正我走行之山地自七日前已是漫天雪花飞落。
青山白雪,蔚为壮观。
出南江十余日,眼下已是秦陕地界。一直远远跟在身后的方长征不再跟进,这让我感觉有一种重获自由甚至重生的欣喜和轻松。
这厮似乎并非如方远所说的那样心性让人不耻,至少我觉得他还不算特别令人讨厌。
自出南江,我白天均会选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打坐修行,夜里则在山野穿行狂驰;饿了便打出艮象指射几只知名或不知名的鸟禽,再打出离象指来生火烧烤;脏了便在飞雪中觅得一处水源破冰泡澡,或者卷起千堆雪再打出坎象指搞出一阵天花坠落般的淋浴。
如此种种,方长征都未打扰和干涉;甚至,我吃着那虽然没有盐却依然不失为美味的鸟禽的时候,他也只是转过身去暂避我毫无诚意的邀请,而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不过,这到底还是有一种被人押解的郁闷。
好在,从今日起我终于完全获得轻松自在。
我在林间穿行;
我在雪中飞掠;
我猛然停下来。
古道若隐若现,或废或荒,会给人一种缥缈而遥远的感觉;此时我看着前方古道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同样给我一种缥缈而遥远的感觉。
那是一个妇人。
我慢慢靠近,但愈发感觉妇人缥缈而遥远。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但看得到她黑边披风上面已有厚厚一层白雪,应该在此处站了很长时间。
妇人慢慢侧首看向我,我莫名感觉手足无措。甚至,我感觉到了一丝雪天寒意。
半晌,我迟疑道:“阿姨…….”
妇人露出微笑,神色似乎颇为复杂,说道:“不妥!不如叫前辈吧。”
我定定神,拱手道:“晚辈何安之见过前辈。”
妇人微微点头,轻声道:“南华子。”
我一愣,再拱手道:“晚辈姓何,名安之;敢问前辈尊姓?”
妇人似乎没听见一般,昵喃道:“幽幽古道,过往无痕;雪雨朵朵,有泉映月。”
妇人显然不是一般人,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让人感觉极为缥缈的气息让我莫名地忌惮,是以我不再言语,默声等她下一步反应。
良久,妇人微笑道:“给你讲个故事罢。”
…………
天开灵奇,重恋叠嶂,岗抱双环,路开一线,树老石悬,竹修烟暗,宿鸟晨飞,流萤夕璨。
时逢上世纪初,幽静苍翠的米仓山深处,一名少女独自行走在米仓古道;少女眼神里充满着好奇和欣喜,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家门。
米仓古道有条间道,名为木门道。
在木门道龙凤垭长长的石阶上,少女遇见一位拎着竹藤箱匆匆而行的少年。少年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满脸尘色,但他眼睛却如一汪山泉,清澈无比,更透着比米仓山还要深幽的宁静。
直到看见少女,少年眼中那片宁静方如风吹池水般出泛出一圈涟漪。
少年年方十九,是米仓山南麓百丈堡嘉川人氏,家境殷实;他向往新学,欲去北平觅师,但遭家中极力反对。是以,少年深夜偷走,欲穿米仓道出川北上。
少女并无甚事,亦是偷出家门游玩,遂与少年同行,一晃三日。
少女从少年口中知道山外世界竟是如此丰富却又动荡不堪;少年从少女口中知道书上所载的奇人异事竟真实存在。
艮男兑女,天阳地阴;相谈甚悦,二人情愫自生。
少男情笃,欲去少女家提亲,言今生非她不娶;少女羞涩,只待今生必与少年天长地久。
但事与愿违,在二人相遇第四日,少女忽被家人掠去,少年亦被追赶而至的家丁强行架回,遂彼此间再无音信。
一去四十载,二人再次于米仓山偶遇。少女自然不再年少,但容貌依旧姣好;少年则因家庭成分问题饱受催残而已两鬓斑白,垂垂老像。
诸多感概,外人不悉。唯一而同者,两人均系孑然一身。
其时,少女已为家中主事,再无男女之欲;时过境迁,少年亦是将往事堪作回忆。少女不忍昔日少年这般暮态,遂赠以家传丹药;少年食丹药后竟恢复精气,于次年与一位旧军阀的遗孀结婚生子。
再二十年某日,大雪封天。
少女赴约,于米仓山再遇少年,而其时情险,少年之子被山石砸中,命在旦夕。少女用家中丹药喂食其子,又用内力强行护住其心脉。
一日一夜后,少年之子终于脱险,但少女则黯然道她失信于人,遂将一枚丹药捏为粉末混于少年之子采拾的一包松籽上,托少年前行数里,遇何等模样的数人后再把松籽交由他们食之……
…………
妇人言罢,微微抬头远眺不语;我静静地站着,同样说不出话来。
米仓山……大雪封天……松籽……妇人说到最后,我便记起黎世功对我讲的大师父与商洛水等人的那次米仓山大战,更想到那两位善人。
那是我的爷爷和父亲。
丹药……雪雨朵朵……有泉映月……我那大地主爷爷正是姓何名泉,字映月;眼前妇人难道是…….
妇人忽然轻声说道:“我是上官雨朵。”
我喉间一窒,硬生生被吸入的一口空气呛住。我不是被上官雨朵的名号震惊,也不是奇怪她为何与我相见又与我讲些她自己的往事。
我不敢相信的是天古天真的宗主竟然真的是我爷爷的老相好!
忽地,我眼前凭空悬浮着半粒极像年少时吃过的山楂丸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极淡的无名香气。
正自纳闷,却听上官雨朵说道:“这半颗南宫丹,你服下。”
我微微犹豫,伸手抓来吞服。
半晌,我清清嗓子,说道:“谢谢上官前辈,我知道南宫丹极为珍贵,对修行最为有利。我……我谢谢您当年救我父亲……”
上官雨朵依旧眺向远方,微笑道:“那是当年,现在却不见得会救。”
我微觉尴尬。
上官雨朵侧过身来,说道:“除了送你半颗南宫丹,让你明白这个道理也是今日我来见你的原因。”
我有些茫然。
上官雨朵久久看着我,再道:“山水荒势急,我们需要人手。南华子三世入道,你自然是我们关注的人。我让你知道自己的相关身世,不再为这些凡尘锁事分心,算是替你抹去一些道心上的尘埃罢。不过,我们能做的也仅仅如此,最终能否堪破大道,还得看你自己。”
我更加茫然。
上官雨朵微顿,说道:“大道无情,纵然是南华子,在未堪破大道之前也难逃生死之道,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目瞪口呆。
我并不是惊讶上官雨朵说的大道无情与前些日方长征说的天地不仁隐隐相合,更不是惊讶她说完话便像烈日下的露珠一般慢慢从我眼前消失,而是惊讶她话中那层意思。
我是南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