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头儿。
一个虚眼稀眉、背脊略驼的老头儿,正裂开嘴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像遇见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盯着我。
看着老头儿嘴里一口黄牙,我震惊而无语。
老黄!
老头儿竟是曾经我以为正是他满口黄牙才被欧阳毓称为老黄的老黄,竟是每次去欧阳毓家羽毛球馆都要打声招呼但绝对没多说过一句话的门卫老黄。
老黄松开手,笑吟吟地说道:“娃娃,今天这事到此为止吧。”
我愣了愣,说道:“你是六虚门的人?”
老黄面色复杂,似乎有些无奈和尴尬,说道:“正是,所以小东这娃求我出面,我也不好拒绝。不过,既然他没本事打过你,那这事就到此为止。嗯,我替他给你说声抱歉。”
我怔了半晌,愤然道:“三条人命,还有一个伤成那样,一句抱歉就了事?”
老黄微微挑眉,说道:“若像蒋家娃娃那般找你单打独斗,最后技不如人却与你无关,你教训了也就教训了。不过,眼下这些事怎么说也是六虚门自己的事,你一个外人来插手确实不妥。”
我皱眉道:“那天晚上是你救走蒋美名?”
老黄点头道:“虽然是他错在先,但毕竟错不至死。”
我紧急思索,指着半空中的武虎说道:“他是我兄弟,你把他放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老黄再次露人畜无害的笑容,摇头道:“我说过了,这是六虚门自己的事。”
我瞪着老黄,说道:“我也说过,他是我兄弟!”
老黄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显得稍稍浓密,半晌说道:“很好,现在的娃娃就缺乏这种义气,更缺乏担当……”
我猛地侧头,涌出一片翻滚的池水卷向房小东……
被我轰倒在墙角的房小东本是倒地不起,但在我和老黄的数语之间,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来,挥刀砍向另一头吊着武虎的麻绳,是以我听得风声后想也未想便欲阻止。
但池水在半道便无形而散;而刀光却已无限接近麻绳。
我道气狂运,左掌击向老黄,右掌作刀砍向房小东。在我右掌闪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刀的同时,我左肋一紧,然后整个人侧飞出去。
我吐出一口鲜血,眼前立时成了一片殷红。
殷红中刀光闪过,麻绳立断,像一条飞舞的长蛇;那柄砍刀以及握着它的那只手臂与房小东的身躯分离断开,溅出一片色泽更重的殷红;武虎像陨石一样下坠,头部着地后身体从后脑方向倒下,萎成一团。
我落地,翻滚……
像是一眨眼,又像是过了许久,我抬头看着老黄。
老黄近在咫尺,干瘦的脸上布满震怒,右手张开像山一样停在我额头上方五指之处。
老黄嘴唇哆嗦,忽地闪至房小东身边,在其肩部迅速点下。
我望望头颈已经变形的武虎,鼻尖发酸,眼眶潮热;我咬牙站起身来,咧跄着走向武虎。
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我眼前像是凭空出现二十多个黑衣男子,手握明晃晃的砍刀向我疾冲而来。
我念头陡起,但池塘不现;我狂运道气,但随着口中再喷一腔热血,道气瞬间消散殆尽。
黑衣男子越来越近,已经将我团团围住;飞舞的砍刀被射灯照射而偶有的强烈反光让我一阵目眩。
…………
我似乎听到一声“住手!”
那声音熟悉而温暖,让我头脑恢复一丝清醒;那声音干脆而威严,让四、五把砍刀硬生生滞在我头顶。
清晰听得老黄补上一声,说道:“退下!”
一众黑衣男子低头收刀,如潮水一般退开。
我吃力地回头,无力而惊诧道:“九哥?”
一身白绸的汤墨书缓慢而平稳地走到我身边,扶住我的胳膊,却向老黄说道:“黄叔,到此为止。”
老黄像拈一片树叶一般将房小东拈在肩上,没有回答汤墨书,却向我说道:“娃娃,我师兄当年和商洛水等人在米仓山发过誓,所以今天这事我不会再追究。不过你要记住,以后千万别再管我六虚门的事情。”说罢像秋风中的一片树叶,瞬息飘得无影无踪。
汤墨书环视一番,沉声道:“收拾干净!”说罢扶着我转身而走。
…………
黄忠小区门口,我坐在汤墨书的越野车里一言不发,内心却翻腾不止。
汤墨书静静地坐在驾驶室,同样一言未发。
良久,我低声道:“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汤墨书继续静止片刻,方缓缓侧头,微笑道:“汤受业是我的父亲,害死他的人是你的师父孟云。这是事实。不过,这些和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怔了半晌,低下头去。
汤墨书轻叹一声,声音有些幽远,说道:“上辈人之间的恩怨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何况他们的是非功过尚难盖棺定论。我能放下,你为何不能?”
我低声道:“因为我当你是兄弟,所以难以释怀。”
汤墨书声音更轻,像是有种超然,说道:“安之,你把头伸出去看看天空,在这片夜空下,你觉得难以释怀的事情又能算是多大的事情?”
我默不作声。
汤墨书自顾说道:“我不愿作宗主,不愿参与江湖纷争,甚至对除喝茶看书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并不是因为受我父亲之事的影响,而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创建天堂的地方就是地狱。”
我抬起头,迟疑道:“刚才房小东也说过这话。”
汤墨书轻笑一声,说道:“这是我进入不惑之年后才明白的道理,他房小东哪里能够理解?安之,对于这个世界,我们要做的是维护,而不是创建。”
我皱眉道:“墨书兄,我不是很明白。”
汤墨书默然,半晌说道:“以后会明白。”
对于汤墨书总会说些莫明其妙的话我并不奇怪,但对于他六虚门宗主的身份我却感觉十分奇怪。
我另起话头,问道:“墨书兄,既然你不想当宗主,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汤墨书苦笑,说道:“哪里是我自己为难自己,还不是那几个念念不忘创建的老人给逼的?”
我试探道:“老黄?”
汤墨书点头道:“上一辈的黄叔和方叔,师祖辈的蒋师祖,这三个老人既说让我独领宗门,他们绝对不插手宗门内的事情,又说我若不作这宗主,他们唯有一死以向六虚门先祖谢罪。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皱眉道:“蒋师祖?”
汤墨书叹道:“蒋师祖长居凤垭山,不出南充一步;方叔退隐光雾山,也不走出巴中。他们多年如此,便是让我没有理由辞去宗主之位。我呢,也只好打个折中,做我的虚名宗主。”
我记起叶荣说的那位串联六宗而构建七星国祚阵的蒋姓弟子,心下隐隐有些发虚,转移话题道:“艾叔……艾友民也是六虚门弟子?”
汤墨书点头道:“他是我师兄,但却受我影响颇深,也算是一个懂得道理的人。”
我正欲言明我和艾友民有些交往以来稀释一下汤墨书能够放下而我却还放不来的旧事,他却突然正色说道:“安之,你要学会把眼光放远一些,不要盯着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而应该看到世界之外去。”
我茫然道:“还请墨书兄明言。”
汤墨书想了想,说道:“以后多看看我们头顶上这片夜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