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有注意我,倒是任建在桌下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瞟了他一眼,抛给他一个放心、小爷自有分寸的眼神,便抬头微笑注视着李福和松哥。
虽然松哥一干人等是警察,和我们律师业务有着密切关联甚至帮助,但李福身为东道主,开场白便已经定位于兄弟聚餐,那么这便和以前宴请司法局简科长等人不一样,不需要根据酒桌上人物的身份地位来决定敬酒的先后顺序。
朋友相聚时的喝酒也叫作打圈,谁要敬酒,便自行决定从桌上某个人物开始,依次相敬,环桌一周,就像阿Q刑前画圈一般。不同的是阿Q只需画一个圈,而我们却要不停地画,直到酒干或者人倒。
这般画圈并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先后有序,而是呼啦一吼齐上阵。在我画圈的时候,别人也会同时或者相差无几地开始画自己的圈。如此一来,想要打满一圈,自己敬出的酒是必须要喝,而中途还可能接受别人数杯敬酒。
第一圈开始,众人还是面色矜持,言语客气;待第二圈结束,便渐渐称兄道弟起来。
我端着酒杯走到松哥面前,准备开始打第三圈。
松哥站起身来,说道:“兄弟,我对你有印象,那天对不住了啊。”说罢眼睛四顾,叫道:“自功,过来过来!”
我稍稍侧头,便看到一张颇为生动的脸挤到身旁。
松哥搂着那张脸下的肩膀,说道:“自功,你应该给这兄弟喝一杯啊,那晚你整了人家几下哦。”
听松哥如此一说,我便猛然记起这张脸居然就是当晚在千里号给我上手铐并且重创我后脑勺的微冲!我暗骂自己先前竟然没认出来,真是白白和他喝了几杯酒;甚至我还笑言似曾相识、彼此确实有缘之类的废话。
那张脸布满红霞,表情极为丰富,哈哈大笑,说道:“哎呀,抱歉抱歉。”说罢伸出手来,说道:“吴自功,自己的自,功夫的功啊。”
我裂着嘴笑,伸手说道:“何安之,安静的安,之乎者也的之。”
吴自功低头找到酒瓶,说道:“兄弟,上回是哥哥错了,我们喝三杯。”
我咬牙切齿地笑道:“吴兄,你敬我三杯,我肯定也要敬你三杯。要不就来个爽快的,六杯一口端。”
吴自功瞪眼笑道:“一口端啊?”
松哥啪啪鼓掌,大声吼道:“一口端!”他这嘹亮的一吼,立刻将众人吸引过来,纷纷唯恐天下不乱似地鼓起掌来。
吴自功裂开了嘴,频频点头,笑道:“好!换大杯!”
六杯酒约二两,在玻璃杯里微微地荡漾。
若是开局之时,我一口闷掉这一玻杯倒也不算个事;但此时算来,我已饮掉六两有余,胸中隐有酒意上涌之势,是以端起玻杯后心里便有些打鼓。
任建在身后扯我的衣角,应该是让我示弱服软而求全;但他这一举动反倒让我生出狠劲,心道惹得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不把这自宫的阉人喝爬下,怎出得胸中这口恶气!
我双手托杯,笑道:“吴兄,我先干为敬!”言罢仰头空杯。
吴自功一手端杯,一手抚胸,裂着嘴想要说话;旁边的松哥却率先吼道:“好!自功,你不能给我们警察丢分啊。”
吴自功看了一眼松哥,把头重重一点,然后也举杯而尽。
众人喝彩。
吴自功嘴唇紧闭,眉头紧锁,明显是在稳酒——也就是说这杯酒有些超过他的承受能力,需要缓缓劲儿。
我紧紧盯着吴自功,只觉得心情大好,甚至想到了费尔德说的法律职业的社会地位是一个民族文明的标志这种上档次的话来;仿佛我们律师的地位已经随着我刚刚端掉的这一玻杯白酒而越浮越高。
众人仿佛受到我和吴自功豪气的感染,纷纷拉营结阵、单挑群殴,或两杯端或三杯端,不一而足。
吴自功缓过气来,拉着我的手靠到墙边,低声笑道:“兄弟,我认你这个朋友,把电话留起,和哥哥一起吃钱。”
我不知道吴自功这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但听到赤诚的吃钱二字,我心里对他的不满或者怨恨瞬间便烟消云散。
只是,这吃钱二字实在过于重要,不适于酒后讨论,我便没有接吴自功的话题,只是抒情地一笑。
与吴自功互存了电话后,我说道:“功哥,小弟虽然很仰慕警察职业,但对你们这行却不甚了解,以后有机会还望哥哥明言指点。”
吴自功双眼血红,听我这样说后立刻把头一侧,说道:“你装傻!你们律师不懂这门道?”
我搂着吴自功的肩膀,真诚地说道:“哥,我真的不懂。”
吴自功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说道:“简单!但凡黄、赌、毒,都是我们的菜。上回就是踩毒……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下回抓嫖我再叫你……”
虽然酒意颇浓,但分析吴自功话里深刻含义的基本功我还是没丢下。略略一想,我便笑道:“谢谢功哥,小弟感激不尽。”
吴自功搂着我肩膀哈哈大笑,说道:“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我一阵腹诽,暗道你吴自功连吃钱都说得出来,还好意思谈什么点到为止?口中笑道:“好!喝酒喝酒”
吴自功摆手道:“酒慢慢喝,我稳一下。”
松哥端着酒杯晃过来,笑道:“你们二人是不打不相识哇?”
吴自功哈哈大笑,说道:“就是,不然我还结识不到这样的兄弟。”
松哥对我笑道:“兄弟,你也要理解一下,当时我们也是为了剧情需要。”
我微微一愣,继而大笑道:“理解理解,剧情需要!”
松哥侧头对吴自功说道:“人家李律师还没喝好,你再怎么也得再去敬几杯吧?”
吴自功点头应诺,朝我微微点头便走向正被两名警察兄弟端着酒杯围攻的李福。
不知怎的,在吴自功和松哥错身之际,我似乎看到他们隐晦地交换了眼神。我心中微惊,酒意竟清醒了几分。
松哥倚在墙上,笑道:“兄弟做律师时间不长吧?”
我点头道:“两年。”
松哥嗯了一声,说道:“其实时间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醒不醒事。有些律师干了十几年都入不了行,那也是白干。”
我没明白松哥的话中话,便保守地微笑不语。
松哥说道:“我想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我自己也想做一个聪明人。像漆二娃那样的瓜娃子,跟些小偷贼儿混在一起,出事是迟早的事。”
我点点头,因为我知道松哥说的漆二娃就是近来最扯眼球的警匪勾结案的主角。漆二娃叫漆有理,是火车站派出所所长。这本来是个为民护航的角色,他却带领干警和车站的小偷沆瀣一气,长期充当车站小偷的保护伞,疯狂敛财的同时惹得民怨四起。
所谓事极必反,后来铁道部下派了四名专员以打击益州票贩子为由将该案调查得清清楚楚,漆有理等人不可避免地事败伏法,成就一篇全国性的爆炸新闻。
松哥突然笑了,低声道:“所以,稳当最重要。”
我一愣,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却又听得松哥低声说道:“志文是我同学,他说你和你那位兄弟的酒品很好……”
松哥话说半截,但我已经恍然而震惊,面上却极力保持平静,微笑道:“谢谢。”
松哥说道:“其他地方不说,在益州这个地盘上,想和我辜透松吃饭的律师排队可以排到九里堤,包括……”他扭头向已经伏在桌上的李福努了努嘴,说道:“但是我很挑人。”
我微笑不语,但已完全明白眼前的状况。
辜透松以及他手下诸如吴自功之流正如漆有理一般,有着自己的团队,也有着他们敛财的方式和目标。不同的是,辜透松比漆有理更谨慎,他想通过我们律师之手来完成他们的心愿。
辜透松采取的这种方式,和李福当初给我和任建讲的“垫子”理论稳稳相符——不会是李福给他的教诲吧?此其一也。
其二,既然辜透松行事极其谨慎,甚至信条可能是宁可错过机会,也不能犯下错误,那么,方才吴自功的吃钱二字便极有可能是诱饵,我若顺着他的话说出来,必定会被他们认为是不稳当的人。
只是,吴自功虽然动了花花肠子,可惜本质上却还是一个粗人,怎么可以和我这样的专业律师比心机?自不量力。
其三,辜透松和苟志文为何以及如何提到我和任建这个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的是今天这饭局从一开始就是辜透松对我和任建的考察;而从一开始我和任建的表现便是对辜透松等人的汇报演出。他奶奶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小丑,自以为是场上的主角,却没料到从一开始便是别人眼中的笑话。又看李福,他身为组局者而最终却成为陪衬,正是今晚这场戏中一个名为“为他人作嫁衣”的桥段。诚可悲啊。
不知道我复杂的心情在脸上表现出什么神情,辜透松显露真诚,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兄弟,我相信我们今后会相处得很愉快。”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松哥,我今晚喝酒就喝得很愉快。”
辜透松微笑,扭头看了看包间的状况,说道:“那今晚就到此为止?”
我点头道:“那行,松哥你们就慢走。我们送李律师,你放心。”
辜透松招呼众人,走到门口又转身说道:“这里老板是我朋友,你们签单,记在我名下就行。”
我赶紧笑道:“松哥说笑了,一顿饭而已,不用签单那么麻烦。”
辜透松笑笑,挥手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