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脸上有些僵硬。
任建态度有些强硬,说道:“王总,这样肯定不行。你也是当领导的,应该知道有规矩才有方圆的道理,希望你能理解。”
王坤全啧啧叹道:“可财务室没人啊,这可怎么办?”
我和任建不知怎么办。
王坤全笑道:“两位大律师,要不这样,我明天先想想办法,尽量凑点现金给你们。放心吧,我们和杨助理都是朋友,一定不会食言的。”
我感到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对付眼前这无赖,但就此走人却又太不甘心。
正在这为难之际,苟志文打来电话约下午见面,我便只好借机点头道:“那也行。王总,我们这还有急事,今天就不耽误你时间。到时你先通知我们,我们顺便把审核过的合同给你带过来。”
王坤全连连称好,立即起身把我和任建送出门。
坐进海妃后,我掏出电话给修分打过去,抱怨道:“王坤全这厮太不讲信用,收到钱也不给律师费,早知道你就该再拖他几天。”
修分显然也很意外,半天才说道:“我还是太单纯啊。”
我继续愤愤,说道:“我和贱人郑重决定,他一天不给钱,我们就一天不做事。现在先给你通通气啊。”
修分似乎清醒过来,又似乎把我当成了王坤全,提高声音且颇为严厉地说道:“那是必须的!又想马儿路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种好事?还有,我必须加强贷款资金使用情况的监督,发现有违规情况就马上提前收贷,没得商量!”
…………
文法官叫文史香,第一眼从传票上看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是文墨史香的雅称,必乃读书人;任建却语出偏锋,说这名字太恶心,那玩意儿有啥好闻的。
文史香好不好闻我不知道,因为他与我之间隔着一张麻将桌。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长得真不好看:头发比程守平还稀疏,眼睛比老神棍还细,嘴唇比陈茂才还厚。
但无论文史香如何不好看,我也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因为他是人间天堂的主角。
中院附近有个天地和茶楼,茶楼里有个叫人间天堂的包间。苟志文就约我们在这包间与文史香见面。
简单介绍一番,苟志文说道:“史哥,这两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信得过的兄弟。”
文史香点点头,说道:“你晓得我的办事风格,如果我不信任你,他们现在会坐在这里?”
苟志文笑道:“那是,咱哥俩合作多少年啊,能不了解你吗?”
文史香没回应苟志文,却突然指着我说道:“你,说说这个案子咋判?”
我脑子一懵,以为自己听错。正所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上午才遇到一个过河拆桥想赖我们律师费的当事人,现在又遇到一个问律师怎么判案的法官,而且还是开门见山没有一点遮拦。
好在我和任建对这案子研究颇深,我稳稳心神,清清嗓子,说道:“史哥,我们是这样认为的,首先,蜀蓉公司与蓝天学校之间的合同虽然名为联建,但性质却是投建;其次,合同是双方真实意思表示,不存在胁迫、欺诈等可以撤销的情形,所以是合法有效的;第三,建委和规划局的处罚属于行政法调整的范围,本案不宜予审理……”
文史香点点头,对苟志文说道:“不错。”
苟志文点头,微笑。
苟志文又冲任建说道:“蜀蓉公司擅自增建楼层,这算不算是违约?”
任建清清嗓子,说道:“蜀蓉擅自增建楼层的行为只是属于行政违法,应当受到相应的行政处罚,但对于双方合同来说,并不属于违约行为。相反,建委和规划局的处罚并不必然导致工地全面停工,而导致停工的直接原因是蓝天学校全面停水停电的行为,所以蓝天学校明显违约,应当按照合同约定承担违约责任。
文史香握拳在麻将桌上一擂,点头道:“不错。”
我暗暗松口气,心想这案子早被我何法官和任法官审理过,哪需要你文法官多此一举。何况你在这坐着,我和任建根本找不着法官的感觉,一点庭审氛围都没有,远远没有黄忠小区法庭那般论辩激烈、攻防有序。
文史香显然不会知道我所想,所以不但不注意论辩效果,甚至没有一点艺术效果的将庭审戛然而止,说道:“那今天就这样,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不好。”他边说边就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对了,你两个有啥事情不要直接找我,找志文就行。”说罢便开门而去。
苟志文笑道:“史哥就是这种办事风格。”
我和任建赶紧点头道:“理解。”
………..
上午开庭,我果然理解了文史香的办事风格。
蓝天学校代理人是立平所的一位年轻律师,名叫李立威,当文史香核实双方代理人身份时他声若洪钟、正襟危坐,让我想起了当初我和任建刚当律师时的情景。
作为本诉原告,李立威率先发言,阐述了划拨土地进行房产开发而导致合同无效,以及蜀通公司违约而要求撤销合同。
我与任建换眼神后微微摇头。
无效合同和可撤销合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律概念。无效合同自始无效,而可撤销合同的效力则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志,属于相对无效的合同。
李立威在诉状中提出撤销合同倒是无可厚非,毕竟要从有利于已方的角度对诉请予以选择。但是,辩论的时候再提出与自己诉请有冲突的理由,这实在是任何一个律师都不应该犯下的错误。
这个李立威要么是个重度不合格的律师,缺乏最基本的辩论技巧和经验;要么是个律坛高手,装疯卖傻来迷惑对手,欲以此抓住对方的大意再致命一击。
但无论是从李立威的年龄还是举证质证阶段的表现来分析,我都不能断定他是一位可以将辩论当作皮球玩的高手。
是以,我一边听李立威发表意见,一边将其话中漏洞简单作下记录,以便等我发言的时候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不想文史香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李立威刚说完,他便问道:“本诉原告,你到底是要求撤销合同,还是请求确认合同无效?”
李立威愣了一下,回答道:“撤销合同。”
文史香皱眉说道:“那就不要说划拨土地的事,大家都说重点,与本案无关的就不要再说。”
李立威应了一声,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文史香侧头说道:“请本诉被告发表意见。”
任建看我一眼,沉声而谈,先从是否真实意思表示,是否损害国家、他人利益、是否以合法形式掩盖非法内容等方面阐述了不具备可撤销合同的要件,然后从合同的签名盖章、大楼已经封顶等方面阐述合同不仅是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而且主要部分已经履行,最终得出结论是合同真实有效。
李立威举手示意后说道:“众所周知,行政划拨土地是不允许…….”
文史香不等李立威说完便摆手制止,瞪眼说道:“本诉原告,我给你说了不要再说土地的问题,你这人是咋回事呢?怎么不听招呼呢?”
李立威脸现尴尬。
看着李立威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心中不忍;举手示意,又将土地性质与本案合同效力无关、以及合同性质实为投建的意见发表了一通。
文史香点点头,说道:“本诉原、被告双方还有没有新的意见?说过的就不要再说啊。”
我和任建齐齐摇头。
李立威犹豫了一下,摇头。
文史香说道:“现在请反诉原告发表意见。”
反诉代理意见是经我和任建反复推敲过的,不说是倒背如流,但我至少可以做到在发言的时候,还能从李立威眼睛里看到专注,甚至还能生出希望他提出新颖到出奇制胜的论点的期望。
但李立威最终没能立威,他的意见始终没有超出我和任建的预料。是以,虽然他十分努力地再三阐述,试图将他的观点雕刻出能够出奇制胜的新颖,但我仍然听得无精打采,百无聊耐。
文史香似乎具有和我一样的心情,他不待李立威说完便大手一挥,说道:“反诉被告,本庭已经清楚你的意思,不用再说了。”
李立威一愣,住口。
文史香说道:“法庭辩论结束。双方是否愿意接受法庭调解?”
李立威咬着嘴唇在思考;我和任建非常有默契地回答道:“不愿意。”
文史香将法槌一敲,说道:“本案择日宣判,现在闭庭。”然后单手将法袍一拂,大步而去。
在等着书记员整理笔录然后签字的空档,李立威面色潮红,搓手清喉,有些不自然地笑道:“何律师,文法官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我看了眼书记员,心道这李立威到底还是年轻人啊。做为一个专业的律师,一定要做到丹诺所说的那样具有自控能力,不论内心多么焦急,外表上必须像平静池水一样沉著冷静。
不管李立威是优柔寡断还是内心焦急,但至少我能肯定一点——他外表上没做到池水一样沉著冷静。换句话说,他是完全没有眼力劲儿,怎么能当着书记员的面议论法官呢?说明这个年轻人一点心机和防人之心都没有,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啊。
念着我和任建当初也是从李立威这阶段走过来的,我怀着善意转移话题,说道:“李律师看着年龄不大啊,应该毕业不久吧?”
李立威腼腆地笑了,答道:“大学毕业六年了。我应该比何律师虚长几岁吧?”
我有些诧异,甚至忘了回答李立威的问题。不说和我这个老得没治的家伙相比,就算和自诩为青春少年的任建站一块,这李立威也显得更为嫩拙。当真是保养有方、驻颜有术啊。但从另一个角度讲,相对于他的脸和他的辩论技巧,其年龄也就真是虚长了几岁。
任建笑道:“李律师执业几年?”
李立威面带谦逊,说道:“四年。”
我和任建面面相觑。
李立威没有反问我和任建执业时间,而是又谈起了他对本案合同是否属于可撤销的问题。最后他笑道其实我们是各有其理、胜负各半。
对于李立威和其执业时间极不相符的法庭表现,我心中很是纳闷。今天这案子标的额也不算小,但原被告双方均没有到场。华景天这老奸商应该是对我们有信心,但蓝天学校又为何这般放心——事实证明李立威并不能让他们放心。
这真是不可理喻。
但更让我不可理喻的是欧阳毓。这边刚签完字,她就打电话让我火速到浣花溪去。我第一反应就是果断拒绝——你不想去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说就挂电话,你想去的时候就要我火速赶到?但紧跟着想到其实是我想问她青石板的事情,便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任建听到我要单独霸占海妃后本要发作,但听我说是欧阳毓找我,便笑嘻嘻地说道:“案子,这机会难得,一定要把握好啊。”
我纳闷地问道:“什么机会?把握什么?”
任建嗨了一声,无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还能有什么?她在苏小月他们圈子里可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你若把她搞定,咱们就能成功打入官二代的圈子。”
我想了想,笑道:“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我一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任建拍着我肩,正色道:“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色相。”
我郑重地点点头,便驾着海妃卷起萧萧春风,驰向浣花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