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勿河,金戟河谷。
庄漓早都兰一个时辰,到达约定地点。他身边一个信使刚离开,便见到都兰的三眼凤凰旗在地平线尽头露出了一个尖。
身后营地秩序井然,临近傍晚,篝火烧得很旺,已经开始搭锅造饭。
“时间正好。”,庄漓裹着一件抱住半张脸的大氅,站在寒风里。他心下一笑,已独自一人抬步上前,改立在兵营外延等待。看起来就非常有诚意。
郭允跟在都兰身后,两人相差半个马身的距离。远远就看到站在兵营外等待的庄漓。怀里的羽奴又开始哭,越哭越大声,哭声混进呼啦啦的风声里,郭允把羽奴盖进大氅里,担心她这么张着嘴玩命哭,把风吞进肚子里,一准得病。羽奴如果病了,最惨的就是他。
郭允心下暗骂前几日找来的乳娘,心想派手下去找一个那样的女人来给羽奴喂奶,实在是有点不靠谱。
冯季骑在郭允身侧,想笑不敢笑。郭允绷着一张脸,捧着羽奴的手都是僵的,眼见就要发怒。好在都兰军队的军纪极好,没有闲言碎语议论,为什么军师,会突然多出一个孩子。
眼见就到了大郢军帐前,都兰翻身下马,郭允忙回过神,调整情绪,也跟着下马快跑几步,赶上了都兰。
“都兰一路劳顿,我已派人准备晚膳。”,庄漓这边说话,看到略显憔悴的郭允,又侧耳一听,突然凝眸笑道,
“军师动作好快啊,上回见面到现在,这么短时间,连孩子都有了!恭喜先生啊哈哈哈哈哈。”
郭允险些绷不住,僵直的手从大氅里捧出羽奴,随口编了句话,“路上,捡的。”。四个简单的字,说得别扭得要命,听上去就像是舌头抽了筋。
庄漓挑眉点头,低头看一眼哭得声泪俱下的羽奴,道,
“看来先生不太会抱孩子。我军中有造饭的婆子,可以暂且,交给她喂养。”
郭允答一声谢,却见羽奴早就哭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呼吸都乱了,唯恐再吵得都兰心烦,忙不迭添一句话,
“都兰,那……我先,带这个孩子过去。”
庄漓往身边一侧头,对身旁一个侍卫道,
“你领郭先生过去。”
————
日落时分,军帐内响起歌舞。都兰被迎上首座,郭允坐在左手下座。
世子送过来的两个舞姬被叫上来跳舞。一只烤得正好的羊羔端上来摆在都兰面前。庄漓抬手一送,道,
“都兰请用。”目光一转,低头看见都兰裹着绷带的右手,
“都兰受伤了?”,语气极是关切,右手受伤,对于一个冲锋陷阵的人,显然极为不利,甚至明显就是致命的。
都兰有些受不了庄漓眼中对自己的关心,在他看来,担心他的伤就是对他作战能力的侮辱。
庄漓无视都兰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替都兰满上一壶酒,
“赎庄漓无理。都兰勇武,半月后到达天绝山口,都兰的伤,必定已大好。”
坐在下手的郭允眼神看向中间跳舞的两个舞女,耳朵却听向首座上的两人。庄漓“天绝山口”四字一出口,郭允的呼吸停了一下,但面色未变,眼神也没有丝毫移动。
却忽听庄漓道,
“郭先生,对我的两个舞女,似乎很有兴趣。”
郭允定了定神,这才回头,故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
“着实有趣。在下,从未见过这种风格的舞蹈。”
“的确,她们两个,是溶金班哲的巴塔米城邦送来的。”,庄漓饮尽一杯酒,
“可惜世子今日未来,否则,真想领都兰和先生见一见。”
诚如是,如果不接受巴塔米城邦的协助,七皇子庄漓手上的军队,撑死也不过二十万。庄漓在此前的书信中,亦是两次同郭允谈及此事。
郭允具备,“那就,遥以这杯酒,先谢过世子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都兰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说话的机会,基本由给郭允替他说。此刻一言不发地听着二人的谈话,沉默喝酒。
庄漓不时用余光瞥向都兰,见他从入席开始,就从未用过那只受伤的右手。给他包扎的医生考虑得周全,除了拇指外,都兰缠着绷带的右手手指,是能够活动的,至少能够捻起东西。这对于一个常用右手的人而言,已经足够让他拿起酒杯喝酒。
但眼下,场中的舞乐已经换了几轮,都兰始终在用左手,替自己倒酒。面前的羔羊肉,却是一刀未动。
并且,都兰的右手虽是有伤,但看起来,却始终处在极不自然的紧绷状态。
受伤的手,哪怕疼痛,也应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但都兰的伤手,看起来竟然从始至终没有放松过。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那只手,正疼得非常厉害。
一曲舞尽,换了一曲。是库倾拓马高原的南曲。乐声由原先的激越变为曼妙,两名舞姬稍稍退场,很快换了一身装扮回来,如缎长发披肩,鬓边各垂下一串银铃,随着舞步叮铃作响。
“想不到,她俩来自巴塔米城邦,却会库倾拓马的舞蹈。”,郭允赞道。
都兰几乎没有抬眼看场中,几杯酒喝下去,他虎口上的伤开始撕心裂肺的疼,火烧一般令他坐立不安。他几乎用上了全部精力来稳住自己,哪里有心思去看别处。汗从他额上沁出。
郭允注意到了这点,但明白,此刻实在是,不便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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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另一侧,伙房。
宴会开始了,厨娘总算能歇上一歇。刚才上面来人,突然塞给她一个不足月的婴儿,说这几日由她照顾。
厨娘是个四五十岁的微胖女人。婴儿不停地哭,小脸哭得通红,厨娘便赶忙先用小勺,沾了一些肉汁,喂到羽奴嘴里。
一个锦衣华服的高大身影从伙房外走过。不是巴塔米城邦的世子又是谁。
世子听到厨房里有婴儿哭,眉头一皱,在军营里听到婴儿哭,简直是太稀罕了。好奇心起,进了厨房,见一厨娘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摇晃着哄着。
“哪里来的孩子?”,世子站在门边问。
厨娘抬头,看看身侧,没别的人,才确定面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是在同自己说话,不免惶恐,忙道,
“奴婢也不懂。是刚才,殿下派人抱来的。说是,说是让奴婢照顾几天。”
世子挑眉,饶有兴致的样子,
“男孩?还是女孩?”
“回公子,是个女孩。”
“哦哟——”,世子嘴角上扬,笑出了声,“给我看看。”
“这……”,厨娘本能的有些迟疑,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灶台上,“世子,厨房油烟大,世子想要什么,吩咐给奴婢便是!”
世子上前一步,已经伸手来夺厨娘怀里的婴儿,婴儿哇哇地哭。厨娘往后缩,但身后无路可退。
世子原本带笑的脸骤然沉下去,“你们殿下可是说过,在这个军营里,无论本世子出现在哪里,都如他亲临?”,话中威胁意味明显。
厨娘迟疑了一下,深知斗不过上面的人,只得把怀里的羽奴,递给了世子。
被交到世子手里的羽奴,突然不哭了,一双眼盯着世子,平静异常。
眼神安静得不像个婴儿。世子有几秒钟的愣神,看着羽奴的双眼,心下暗暗赞叹,他阅过美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一双这么漂亮的眸子。
世子抬头,看那厨娘,
“这个孩子,是你们上头交给你照顾的?”
厨娘一愣,略一回忆,回话道,
“似乎,是都兰军队里,军师的孩子……说是,半路捡来的。”
“都兰军里的?这样就好,倒是剩了不少事。”,世子抬眼一笑,用手指轻戳一下羽奴的面颊,“那就由本世子,替你照顾她了。”
“这……世子,恐怕不妥。这孩子爱哭闹……”
“爱哭闹?你说,是你抱着爱哭闹,还是我抱着,爱哭闹?”
厨娘语塞,的确,方才她抱着,这孩子哭得就好像马上要被吃掉了。反而到了世子手里,却这么安静。她心下还正想着,世子已经捧着羽奴踏出厨房,嘴里唔噜唔噜哄着。
厨娘正要追上去,世子回头,用一种野兽护食的眼神,看向那厨娘,
“本世子说过了,我来替你,照顾她。”
厨娘脖子一缩,退了回去,撞翻了方才那碗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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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内的宴会临近尾声。
始终顾念都兰手伤的郭允,起身方要告辞离席。却听庄漓道,
“郭先生止步。”
郭允压下忧虑,躬身站定。
庄漓却转而看向都兰,道,“关于半月后的行军,在下想同郭先生商议一二。请都兰准许。”
这句话倒正中郭允下怀,只需要找他商议便好,那都兰就可以去歇息了。
郭允慌忙自坐席后绕出,立在坐下,
“郭允愿闻其详。”
庄漓一笑,朝还坐在席上的都兰又敬出一杯酒,下得台阶,引着郭允踏出账外。
舞乐再起,都兰身背后的衣裳,早已被汗层层浸湿。他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抬起左手,摁了摁自己伤手的手肘,这一碰,他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他猜的没有错,那群灰烬一般的小虫,已经爬上来了。
但更令他不安的,不是这不断向上蔓延的剧痛,而是他的右臂,变得无法动弹,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他有一种扎扎实实的脱离之感,就好像,它在逐渐变成别人的胳膊。
那是他握刀的手,而大战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