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账内,炉火燃得极旺,悉数点燃的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在这样的光线里,人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的转瞬即逝,似乎都能被瞬间捕捉进眼中。
都兰看向身侧,那个被兽皮紧裹着的、随意放在案桌上的婴儿,问身旁的郭允,
“她是,我都兰氏的孩子?”
羽奴睡着了,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睡得很沉。
那是一种不该会出现在一个孩子面上的疲惫。羽奴看起来,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不为人知晓的折磨。
都兰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因为手上的伤,亦或是因为,他看到了羽奴面上的神情。他似曾相识的神情。
他曾见过一个衰老女人的面容上,带着这样的神情。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衰老女人。
一副被描绘在家族残卷上的衰老容颜。
都兰的母亲,曾经给都兰讲述过,关于这个衰老女人的故事。她是库倾拓马高原被天火席卷前的都兰族族长,至今为止,拥有都兰氏与生俱来能力的第二人。
“郭允。”,都兰又问了一遍郭允同样的问题。
郭允亦是满面愁容,显然完全没有听到都兰的问话。
他的目光全在军医葛云弈手上。一双布满皱纹的老人的手,一双给都兰包扎过数十年伤的手。
葛云弈此刻满脸满额是汗,正极力稳住双手,包扎都兰右手虎口处的灼伤。他面上的皱纹因为专注和极力压抑下的不安,显出大水退去后的泥泞河床上,纵横沟壑般的模样。
腐败的肉被一点点挑下,丢进白瓷盘里。腐肉上爬满灰烬似的小虫。从包扎开始,葛云弈始终埋着头,一言未发。
郭允只在五年前的赫沃岭之役后,见到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葛云弈面上。那场战,都兰的前胸,险些被一只带火的羽箭瞬间贯穿,几乎震短心脉。亏得都兰极力用内力护住心脉,才得以保住性命。
郭允看向自己的左臂。方才搜捕者天应从都兰手中逃脱时,蹭过了郭允的左臂。衣袖被烧出一个大洞,衣袖破损处也有不少灰烬一样的小虫爬着。
想到天应的脸,和刀刮出来的生硬笑容,郭允的面上现出难以抑制的嫌恶。
“郭允!”,都兰喝醒沉在思绪中的郭允。
“都兰。”郭允微一躬身,歉道,“都兰有什么吩咐?”
都兰并无丝毫怪罪的意思,“这个婴儿,可是我都兰氏的血脉?”
郭允再次沈默,在心中思忖最适合的回答。他清楚,都兰为什么会问这种,乍听起来很蠢的问题。
都兰能够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因为婴儿的眼睛,一双墨黑色,闪着繁星般光彩的美丽双眸。
“都兰,可是想到了,曛将军?”
军医葛云弈听到郭允出口的话,有意识的,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尽自己可能,将都兰的右手包扎好,匆匆收拾起药箱,由一名都兰的贴身护卫跟着,退出账外。
都兰动了动自己刚被包扎好的右手,轻笑道,
“葛云弈那个老东西,跟在我军中那么多年,还是改不了时刻明哲保身的模样。”
郭允把头垂下去。他方才问出了一个,与明哲保身背道而驰的问题。上将军一直是都兰的心结。
“都兰曛。”都兰念出了这个名字,郭允一怔。
却听都兰语气和缓地道,
“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怕是,快要有八年了。”,郭允略抬头,答道。
“嗯,八年前啊。八年前,正好是,我把你从他军中带出来的时候。”
“郭允多谢……”,郭允听罢便要道谢。
“不用!”,都兰抬手打断郭允。
关乎知遇之恩的谢意,对于授受双方,似乎都不是容易轻易承受的。
都兰从来对此,选择闭口不谈。他很不喜欢看到任何人,对他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模样。
“是,都兰。”郭允迅速转了话题,“那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郭允照做。都兰结果熟睡的羽奴。
“那天那个男人……就是为了救她,而失去妻子孩子的人,叫什么?”
“似乎是叫,古塔安。”
“可知是什么来历。”
“河勒朔草场北部,齐沃营的人。以前是猎人。”
都兰沉默片刻,“他的情绪,可好些?如果可以,带他来见我。”
“现在?”,郭允不无犹豫地,看了一眼账外的天色。
“现在。”
都兰沉默点头。郭允知他心中必有打算,便躬身退下。
账外,葛云弈拄着拐杖,怀抱药箱,依旧在寒风里站着,似乎早已在等待郭允。
————
见郭允从帐中退出来,葛云弈立刻迎上去。将药箱交给身旁的侍卫,同郭允道,
“军师,口否借一步说话?”
郭允看清了葛云弈面上的忧色,道,
“先生收累,可否同晚辈边走边说?”
葛云弈点头,颤巍巍的身子在夜色里看来像一株枯藤。
“请先生直言,都兰的伤势如何?”
葛云弈不停摇头,苍老的声音在晚风中,需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清,
“古拉苏塔已将天应,训练到如此境界。”
郭允点头。眼前又浮现出天应那张僵硬的笑脸,
“明日大军将在金戟河谷,会师大郢庄漓的四十万大军。按照计划,大约会在五日后出兵大郢郢都。届时,都兰的手……”
“握刀,怕是不可能了。”,葛云弈咳嗽着,手中的拐杖,深深抵进泥土。
郭允一惊,“先生切莫说笑!”
“说笑?无需立刻截肢,已算是万幸啦!”,葛云弈咳嗽得更加厉害,苍老的声音,被晚风打得四散。
————
主账内,都兰命人熄灭了半数的烛火,把熟睡的羽奴捧进怀里。
右手上的伤传来钻心蚀骨的疼痛。说是蚀骨,毫不夸张。都兰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手骨,往他的胳膊上爬。虎口的灼伤仿佛带着牙齿,一口口一下下巨细无遗地啃噬着他的肉。
“搜捕者,天应。”,他默念这个名字,苦笑摇头。
他终于记起了,方才那个弄伤他的、搜捕者天应的脸。都兰记得,自己在那个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他。
他叫于九恪,一个贵族孩子,脸上有着每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都会有的笑。
那是纯然自信的,毫无恐惧的笑。
都兰捧着熟睡的羽奴,端详着她的脸。婴儿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能看到皮肤下稚嫩纤细的血管。
都兰打量着羽奴,想从她的脸上,看出都兰曛的痕迹,他唯一的兄弟的痕迹。
如果羽奴当真是都兰曛的孩子,那就意味着,他失踪八年的兄弟还活着。
只有都兰曛,有那样的眼睛。都兰曛因为这样的一双美丽眸子,曾经被都兰全族,视作拯救库倾拓马的转世神明。
“旭哥哥,这些事,为什么要我来背?为什么要逼我,住进那座高塔?那是坐牢!不是守护家族!”,
年幼的都兰曛,曾经抓着都兰,满含不解地问。
都兰曛从来是这样,对俗世满怀疑问,却又对另一些事,看得那么透彻。
“如果只是因为我的眼睛,那么,我便那这把小刀,剜掉它罢了!”
寒光在都兰曛手中闪过,都兰面色大骇,慌忙上前,劈手一把,夺向曛手里的刀。
争夺中,锋利的刀剑斜斜削过都兰曛的手背,都兰根本不看,已经反手一巴掌,结结实实抽在都兰曛的脸上。
都兰曛被打得后退几步,曛精致秀气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挂着血,捂着脸。捂住脸的手在往外渗血。他从地上站起来,竟然惨然一笑道,
“好可惜,连你也不明白。”,
他说罢,已从自己的腰上,一把扯下那块,镂空雕刻着一只浴火三眼凤凰的深黑色玉佩,硬是塞进了都兰手里,
“旭哥哥,守护家族的人,不能只看这里。”他狠狠指向自己的眼睛,仿佛要当着都兰的面,把双眼戳瞎。
他看着立在原地发愣,不知所措的都兰,
“而是要看这里!”,都兰曛的手,拍了拍都兰彼时,尚且稚嫩的胸膛,
“我只想做都兰曛。而你,旭哥哥,应当成为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