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地想起故人,恐怕真的是老了。
都兰干笑,现出少有的慈爱,晃晃手中熟睡的羽奴。
陷入回忆,多少转移了都兰的注意力,让他右手虎口的伤,不再像刚才那么疼痛。
他掂量着手里的三眼凤凰玉佩,把玉佩往羽奴手里塞,用玉佩的边沿,轻轻撬开羽奴蜷成一团的小手。
几十年戎马生涯,杀场峥嵘岁月,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他几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去想一件事情,看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背影,看起来的确有了苍老的模样。在军帐的火光下看来,仿若高原尽头的远山,在黄昏的夕阳中孤独伫立。
主帐的帘幕,被一双纤细的满是鞭痕的手,挑起一道极小的缝隙,一双血红却无神的眼睛,透过帘幕的细缝,一眨不眨看着他,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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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允正同军医葛云弈,朝古塔安的军帐行去。
明日傍晚时分,便会同庄漓的军队会师沃勿河金戟河谷。按照之前的商议,两军会师后,穿过天绝山口,进入大郢国境。继而向东直击大郢都城郢都。逼迫现任皇帝庄麒退位,扶持现为大郢七皇子的庄漓,登上帝位。
大郢百年来奉行“君主无为,众必诛之;君主有为,天下拥之”,出现无为君王,凡拥有皇室血脉者,皆可出兵讨伐,胜者为王。
作为协助扶持庄漓打进郢都、登上帝位的回报,庄漓承诺说,都兰政权下的库倾拓马高原,将在未来的五十年时间里,免于来自大郢的军事骚扰。同时,在庄漓统治期间,取消三成贸易关税。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庄漓答应把大郢丹巴铁矿每年三成的产量,送给都兰王朝。并且,都兰可以派人前往丹巴铁矿进行监督。
庄漓同意的三条近乎丧权辱国的协议,对于从灾难中新生的都兰王朝而言,无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当然,郭允很清楚,这其中必然要经历一些波折,无论是夺权的胜利与否,还是让庄漓最终完全兑现自己的承诺。
不过他眼下担心的,是都兰的妻子,都兰王朝的最高神权掌握者,那个叫古拉苏塔的女人。还有她手上的搜捕者。
“先生,”,郭允开口道,“都兰的手伤,还能撑多久?”
他问得比较委婉,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委婉一点,听到的答案,也会变得不那么糟。
“最多,半个月。”,葛云弈道,
似乎是个可以勉强接受的答案。如果计划顺利,半月后,庄漓和都兰的两路大军就会成功到达大郢郢都。不出意料的话,届时会有一场屠城血战。
“半月内,手上的肌肉、骨头会逐步坏死。毒素会开始侵蚀小臂、肘关节、直到上臂、肩膀……”,葛云弈语气平缓地说着,仿佛这一切无关生死。
“先生,天应的毒,什么时候如此厉害了?不过就是百年的毒虫毒草而已,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恐怕这百年的毒虫毒草,还被她掺了别的东西。”
“先生可知道,那是什么?”
葛云弈摇头,拄拐杖的手在颤抖,“老朽只是个军医,对巫祝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延缓,那延缓可有可能?”,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让都兰活过即将到来的那场战役。
活过来,之后就一定会有转机。他愿意拿性命去求古拉苏塔,亦或者,他还可以去找于九恪。
“方才,我已用上了雅库珂的斑灵脂和鲸爪寿藤。”,葛云弈向后退了一步,略略欠身道。
“斑灵脂和鲸爪寿藤。”,郭允有些木然地跟着念了一遍,“斑灵脂,可是有剧毒?”
葛云弈一言不发,双手均已扶在拐杖上,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究竟是可以,撑多久?”,郭允上前一步追问。他知道葛云弈从来不愿意把话说全。但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说什么藏头露尾的话。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考虑到,他自己也是个说话曲里拐弯的人。
“鲸爪寿藤,能压制百毒,却做不到根治,”葛云弈沉默了半晌,终于道,
“但也只能,减弱毒素蔓延时候的痛苦。半月后,右臂若不立刻截肢,毒素渗入脏器,三日之内,难逃一死。”
意思就是,有希望撑过大战了。郭允心下终于得了一丝安慰。
两人眼见已来到了古塔安的帐前,却见帐帘是掀开的,账内一片黑暗。郭允快走几步闯入帐中,却见账内空无一人。
郭允伸手探了探炉火灰烬的热度,发觉炉火几乎已经,完全凉透。
人走了多时了。
郭允想到过古塔安会走,却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得这么早。
他这么一走,打听曛将军下落的事,便又得延后了。
————
大郢军帐。
主帐外,栓着三匹马。其中一匹白蹄乌骓打了一声响鼻,自睡梦中惊醒,警惕地看向身后。四蹄的踏动,响出几声零碎的闷响。
主账内的灯早已吹熄。月悬在半空。
临近寅时,营地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薄雾中。
四个黑影摸进军营,一路悄无声息,直奔主帐而去。
行至帐前,四人停住,为首的一人身形魁梧。用手中弯刀,挑开主帐的帐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塌上背对着门,睡着一个身影。
四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站在侧手的两名刺客,各自从身后取下一把短弓,搭箭上弦。
另两人对视一眼,弯腰躬身一滚,无声无息地进入了军帐。
帐内一片黑暗,炉火熄灭不多时,在黑暗中扬起一注灰蓝色的轻烟。
杀手明显夜视能力极好,毫不迟疑地便往睡榻方向行去。身形轻盈如同黑暗中的壁虎。
弯刀在为首的刺客手上一晃,却忽听账外一声低呼,随即传来倒地的闷响。接着便是羽箭破空的声音,却听“哐当”一声脆响,显有利刃当空,将那只射出的羽箭拦腰挥断。
一道剑光自账外划破军帐的帘幕,冷风灌入账内。
账内的两名刺客未及反应,却再次听到破空之身兜头而来。闯入主帐的人手持短弓,双箭齐发,眨眼将两名帐中的刺客射中,其中一名正被射中前胸。
另一名刺客被射中左肩,举起弯刀便朝来人扑去。来人晃身躲过,自手中掷出一把不足一掌长的匕首,匕首带出一道锐利的冷光,匕首已直直插入来人的咽喉。
“外面那个,轮到你了。”,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未等军帐外最后那名刺客夺路而逃,来人已弯腰伸手抬头,朝刺客的身影方向,抡出一块从炉火中捡起的木炭,朝账外的刺客砸了过去。
木炭打着旋,隔着雪白的帐帘,“哐当”一声,正砸在账外的刺客脑袋上。原本干净的帐帘,上留下一大块黑乎乎的印迹。
来人抖一抖手上的炭灰,拔出腰上的剑,朝账外跑去。
木炭正砸在刺客的太阳穴上,把他砸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刺客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后脊梁骨被重重一脚塌下,只觉一口腥甜翻上喉头,还未来得及惨叫,一把剑的剑锋顶在了他的咽喉上,一张笑脸凑了过来,
“谁派你来的?”
被砸得不轻,又被在背心踢了一脚,刺客咳嗽了两声,终于喷出一口鲜血,哽咽着道,
“都……都兰……”
“再说一遍,谁派你来的?”,弯腰打量刺客,来人一把扯下他脸上的面罩,双眉一凛。目光又移向军帐内,掉落在地的两把弯刀。
“你刚才说,都兰?”
刺客不住地咳嗽。来人长身而起,怜悯地看了刺客一眼,忽然朝着刺客的头部飞起一脚,只听一声骨头的碎裂声,刺客的脑袋狠狠歪向一侧。
来人蹲下身去,“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刺客满嘴满头满脸都是血,血哽在吼口,勉强终于挤出一个字,“都……”
来人站了起来,走向账外拴着的那匹踏雪乌骓,抬起手里的剑,抡圆了胳膊,用剑身狠命的朝马屁股上拍了过去。
乌骓吃痛,立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极长的嘶鸣,带着另外两匹马也一起高声嘶叫。来人紧跟着扯开嗓门大喊起来,
“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四方立时响起兵刃和惊呼,只眨眼的片刻,已有十几名军官模样的人从最近的军帐中提着刀剑冲了过来,
“护驾七皇子!护驾七皇子!”
地上的刺客几乎只有进的气,没有了出的气。
“拖下去,严加看管!如果死了,就剥光衣服挂到柱子上去。我倒要看看,开战在即,谁敢来杀我。”,几句话说得底气十足,仿佛要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是!”,军官领命,迅速收拾掉地上的尸体,将奄奄一息的刺客带了下去。
“七皇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庄漓摆摆手,“可以了。”
他脸上挂着笑,招手唤来身边的一个军官,拍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
“严加审问,看看身上可有什么标志。我怀疑是有人,打着都兰的名号来害我。”
军官一脸受宠若金,他从未受过七皇子的重用,今天却突然被赋予了审问刺客的任务。
军官点头如捣蒜,领命一刻不停地跑远了。
庄漓迅速敛起面上的笑,回头步入军帐,拨亮了炉火。返身在床榻上躺下。
他自小跟随叔父征战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并不会少。睡觉的时候,他脑子永远有一根弦是绷着的,听着四周的响动。
今天也不例外。
无论谁来杀他,结果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