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娄巷的守门人向来是一个肥缺。比如荷爷。
花魁宴当日,溶金班哲沙漠还没有被太阳烤得热起来,荷爷的腰包却已经提前鼓了起来。
泷娄巷里机会丛生,泷娄的地界,不是谁都能下去。
一年一度的盛事,用觅楼花魁宴为由头,溶金班哲各地的商人和政客都会在这里聚集。当然,荷爷把守泷娄端月口多年,心里自然清楚,皇墟和龙鳞的人,每年花魁宴也必遣人到访。
花魁宴关系着觅楼的管理更替。
有权势的商人或者政客,在路经泷娄巷觅楼的时候,会选姑娘陪酒。通常,当届的花魁都是首选。一夜过去,花魁看似随意说出的两三句枕边话,很可能便会在天亮之后,改变政客和商人的行为取向。
花魁宴衍生出的各种赌局,也同样会年年带给泷娄巷、乃至金羊王朝统治之下的底层民众,一个投机赚钱的绝好机会。
荷爷咂咂嘴,心里想着,不知道去年上位的玲珑矶,今年胜算多少?又不由再回味一遍去年花魁宴时,玲珑矶那一对长腿和河岸杨柳似的摇曳身姿,在阑珊灯火之下、纱裙之中的步履轻盈。
酒喝过三巡,荷爷翘起腿,在肚子上打着拍子,背靠着他守的端月口,嘴里哼着小曲儿,一下一下晃胡杨木权杖上的两个铜铃。他两眼什么都看不见,却嗅得到每天风里气味的不同,和热浪里暗藏的诸般可能。
“荷爷好悠闲。”,男子的声音听来清朗隽逸。
荷爷昂起脖子嗅了嗅,“哟!彤乐公子。老朽有礼了。”,说罢手中的胡杨权杖一倾,算是施礼。身子却依旧颓唐地瘫坐在端月口门边,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彤乐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抛给荷爷。荷爷听那耳边响动,熟练抬手啪嗒接住,掂量两下,道
“公子何必多礼。”
彤乐笑着略欠身,“有劳荷爷”。
荷爷摸索着开门时候,顺嘴问了一句,“世子今晚可来?”
彤乐微一停顿,笑道,“那就要看,三爷愿不愿意放行咯。”
荷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干巴巴地附和两声“是,是”,让出身后一道向下的阶梯,“公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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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觅楼都在为晚上的花魁宴忙碌。照看金渡的两个仆人,也早就离开这里许久。
浑身烧伤的金渡,独自躺在燃着一盏白烛的房里。
一晚过后,啃噬皮肉的痛楚已经越发的模糊,金渡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已经麻木,还是在死亡前的时刻,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点着白烛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入的。羽奴隔着门缝,看到帘帐之后金渡的手颤抖似的动了一下。羽奴伸手推开门踏了进去。
金渡在步入死亡的朦胧间隙中,看到一人俯身在自己眼前。她从齿缝间磨出一句,“谁…”。
羽奴不知道金渡其实说的是“水”,还是“谁”。花魁宴的喧嚣,隔过觅楼重叠的走道和房间传来,让金渡的死看起来像极了一出大戏的一幕过场。
羽奴伸了伸手,又缩回来。金渡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水…”,金渡从牙缝间又挤出一声。羽奴听罢,直接去桌边倒了一杯水,犹豫片刻终于在床沿上坐下,胳膊绕过金渡的颈下,扶着金渡坐了起来。
扑面的焦臭味和血气,羽奴屏住呼吸,将水喂进金渡嘴里。水顺着金渡血肉模糊的嘴角流下来,滴在金渡前胸。
“谁…”,金渡又勉强磨出一个音。羽奴这下才终于确定了她想问的是,来人是谁。
“我是…”,羽奴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她知道金渡剩不下几口气,必须直接问到关键,“我是…芊巧。”,她答。
金渡浑身一颤,喉头传来一阵哽咽,“玲珑矶…也在吗?”
羽奴蹙眉,“谁点的火?”
金渡喉头似是被堵住,羽奴慌忙摇晃着她追问道,
“是谁点的火?”
“火…火…”,金渡的双眼突然睁圆了,在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看来像两个泽地上的清水洼。金渡僵硬着脖子已经气若游丝,“巧儿,芊巧儿你放过我…求…求你…”
羽奴松了手,让金渡重新在床上躺平。金渡瞪得浑圆的眼里布满血丝,“巧儿,我对不起你,你放…放过…我…”
羽奴别过脸,不忍再去看金渡。她从床沿边站起。死亡是有气味的,羽奴觉得鼻子发酸。她曾偷偷溜进青雀宫的地牢,看到满地的女子在沉重的镣铐间蝼蚁一样呼吸、祈求死亡早一些能把长久萦绕的痛苦折磨带走。
人一开始怕死,后来怕死不了。
羽奴定了神,踮起脚尖,解下了床头悬挂帘帐用的银钩。她在桌沿边吃力地将那个银钩掰直,反手握在手里。
银钩的尖头闪着冷光。羽奴的手脚双唇都在发抖。
青雀宫的地牢,那个头发披散的女子曾经跪在羽奴的面前,哀求羽奴赐一个痛快。当年的羽奴吓坏了,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地牢。好长一段时间,那个女人的哀嚎都在她的耳际游荡。还有那张绝望的黑暗中的脸,脸上布满抓痕。
羽奴在金渡身边跪下,举起了手里的银钩,银钩的尖端抵在金渡的额角。她用另一只手摁稳自己的胳膊,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得那么厉害。
“对不起。”,羽奴心中滚过一句话,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银钩用力扎进了金渡的脑子。
极轻微的皮肉撕裂的声响,金渡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细小的呻吟,迅即安静下去。羽奴却觉那声音,如同天际暗雷涌动。许久,她终于睁开眼,扶着床沿颤抖地站起来,却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她不觉得悲伤,却不由自主地哭出来。
她回过身,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一个胖胖的身影,脸上施着夸张的厚重的脂粉,像一个熟过头、开始腐烂的桃儿。
羽奴挂着泪,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的花为媒。花为媒怔在当场如同木人。面前的孩子只有七岁,她刚才,杀了人。
羽奴看向花为媒的目光,却在这时移向了花为媒身后,目中的泪光眨眼间被不安淹没。花为媒顺着羽奴忽转的眼神,朝身后看去。这一眼看去,只觉头皮一麻浑身冰冷,
“芊…芊巧…?”
花为媒的面色惨白如纸,想向后退却几乎迈不出步子,她盯着面前步步朝她走近的来人,“芊…芊巧…你…”
来人一身青灰长衣,面上的脂粉像打碎的色盘一样塌落,低垂着眼半歪着头,似笑非笑,半开的口中传出低吟,每一步都在身后拖下一道暗黑色的水痕,水痕之中,密集地爬满黑色的灰烬似的小虫。
“鬼…鬼…是鬼…”,花为媒忽地记起今早突然消失在房中的芊巧的尸身,膝盖一软瘫倒在地,“有鬼…”。芊巧死得莫名,金渡被烧伤的事也同样突如其来,花为媒心中疑虑尚在,却见芊巧突然以这般面目,重新“活”了过来。
青灰长衣的芊巧,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花为媒,带着逼人的腥臭从花为媒身侧掠过,朝着羽奴的方向走来,口中响出一句话,“你…回来啦…羽…”
话音未落,芊巧的身形骤然崩塌成了一股黑色的烟尘,烟尘裹挟着猩红色的内核呼啸着发起一阵扑面腥风朝着羽奴的方向扑去…
羽奴早已回转了神,在芊巧扑向自己的刹那,自房内飞快奔出,手里握着那根掰直了的银钩,银钩上血迹尚存。
羽奴头也不回地朝通道尽头的台阶处窜去,一头钻进了一个不断盘旋向下的狭窄阶梯。迎面的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堵住。
来人同样一身青灰的衣服,是个纤瘦的男子。身后的芊巧,一见来人,便停了步子不再向前。
“哟,已经长这么大了。”,来人青灰这脸,好像在笑,又似乎在哭。五官的没一个动作,刻意得好像就要拉扯出整张脸的碎裂。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羽奴手里的银钩,“真可惜,你毁掉了我的晚饭。”
“你认识我?”,羽奴握紧手中的银钩。芊巧尸体失踪的那日,她几乎彻夜难眠。那道钻入她脑中的声音始终盘旋不去。那是她七年来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害怕,她不喜欢任何一个令她害怕的东西。她相信金渡的死一定会把那天的人再次引来。所以她来这里等。
“是谁在,等我回来?”,羽奴见来人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又重新问出一个问题。
来人抬眼,看进羽奴说这句话时候的眸子。她长大了,但那对眼睛没有变,依旧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来人歪过头,回避羽奴的审判一样的凝视,“既然你有这么多问题,那我就……”
话没说完,羽奴已经快步走下几级台阶,逼到了来人的面前,银钩的尖端,抵住来人的喉头。
“你杀,如果杀得死的话。”,来人笑得狰狞,藏在袖中的手已蓄积着力道。一击必杀。七年前他曾经失手,七年来青雀宫地下埋葬的东西,让他一直无法潜入其中杀掉羽奴。而如今,目标近在咫尺,他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叫于九恪。”,这话不是问句。不知何时,羽奴的手已经探进来人的袖口,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于九恪诡谲的笑容一闪即逝,袖中手腕一转,挣开羽奴抓住自己手腕的手,便要一掌拍向羽奴。却无奈两人站得过于靠近,于九恪的胳膊还未伸直,羽奴手里的银钩已说时迟那时快移向他的眉心间,轻喝一句,“不,恰恰便是我怕。”,话落,于九恪只觉目下寒光一闪,避无可避左眼眉下便被羽奴手里的银钩深深刺中,一阵冰凉的酸麻和钻心的痛楚在眉心迅速炸裂蔓延,跟前的羽奴已经侧身从他身边台阶的扶手之上滑了下去。
“去,追。”,于九恪抱着头跪了下去,但觉眼前黑雾袭来,天旋地转,羽奴刺中了他的命门!他朝着立在一旁始终木人一般动不动的芊巧道,声音因为痛苦愈发扭曲尖利,“去追!”
“是!”,芊巧一改方才的木然的神情,被于九恪这么低声一吼,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关,瞬间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忽地化作一道潮湿的烟气,朝着羽奴逃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