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媒放下怀里的羽奴。她圆润的施了脂粉的脸,因为劳累,此刻看来就像是熟过了头皱起了皮的桃儿。
这个活蹦乱跳、一刻都不会安分的女娃娃终于是睡着了。她之前还怀疑过,羽奴是不是,不需要睡觉。花为媒觉得自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能够松弛下去。
她越看越不相信,羽奴是荷爷派来的。花为媒心中疑虑,荷爷那个瞎眼的破脾气老怪物,怎么会认识这么个骨头里都长跳虫的小鬼?荷爷为什么没有被这个七岁的小姑娘,逼得去上吊?
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比如明晚的花魁宴,还有重度烧伤的金渡。
花为媒扯过一床薄毯,盖在羽奴身上。吹熄屋内的烛火,退了出去。
安桐一直侯在外面,一脸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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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奴在床上软软地翻了两个身,“咕咚”一声闷响滚下床来。幸好地上的靳汐兽毯松软,羽奴滚出一滚,眼睛睁了睁,又好端端睡了过去。
她连在梦里都在跑,她过去时常光着脚,跑过青雀宫后院的花园,惊得那些嬷嬷,和服侍的宫女侍卫们拉长线一样,追在她身后陪着她爬高走低。
小跟班在一个新月之夜的傍晚,随着毛皮商人的驼队,路过青雀宫。青雀宫附近很少有商旅出现,偶尔行过一队骆驼,也不过四五只的规模。
那天世子恰在青雀宫,牵着羽奴登上青雀宫的制高点,站在涡卷植物纹象牙镶边的圆形露台上,拂面的风是烤干的沙子的暖融融味道。世子把羽奴抱到露台的扶手上,看沙漠金色的落日。却见地平线处,一排骆驼的身影出现,一匹接着一匹,羽奴一匹匹的数过,竟然数到第十五匹,那出现的驼队,却是还不到尽头。
达米扬世子有了些兴致,从露台上喊下去,“彤乐,快去看看来了什么人!”
彤乐领命奔出去,不多时又奔回来,抬头朝露台上喊,“回世子,是靳汐来的驼队!”
靳汐来的驼队,骆驼乌泱泱在青雀宫外扎堆停下来。粗略数过去,估计超过了三十匹,每只骆驼背上都驮着厚厚两卷货物,全是上好的靳汐兽皮。
领队的商人膀大腰圆,一身白衣,蓄着须的脸上,是富商特有的,憨傻又混合了精明世故的表情。从他略微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到白衣之下,是一件孔雀蓝金丝边滚云纹中衣。头上为遮蔽日头而裹着的白布,这时候已解下来,露出干枯牧草色的微卷头发。
达米扬世子把羽奴交给彤乐照看,便匆忙去见那个富商。
金羊王朝建立七年,却因为需要同时和大郢,以及泷娄巷共享西部库倾拓马高原和其他各地大小国家的供货渠道,在经济上的地位,总是不尴不尬。所以,如果世子能够说服这个靳汐富商,独断他的货源,对于巴塔米金羊王朝而言,或许能够开出一个好局面。
“希宫主,你不要瞎跑!”,彤乐还没抓到羽奴的手,羽奴已经一弯腰,从两匹骆驼的肚子下面钻了过去,眨眼消失在骆驼和毛皮的海洋里。
宫主难带,简直不是一般的难带。彤乐索性一纵身,跃上一只骆驼的后背,站在骆驼上,去寻羽奴的踪迹。可眼前一片四蹄搅起的沙尘,还有骆驼清一色的棕黄的后背,哪里还有宫主的影子?正心头起慌,却听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喊来,
“彤乐姑姑!上面好玩吗?”
彤乐一惊险些倒栽下去,稳住脚下回头一瞧竟然是宫主。这才跃下骆驼,“希宫主,你不要到处乱跑。”
羽奴仰头,“彤乐姑姑,你长得真好看,比青雀宫的那些宫女和嬷嬷都要好看。”
彤乐脸一沉,弯身看着羽奴,“希宫主,请不要,叫我姑姑。”
“彤乐姑姑,”,羽奴的手掌摸上彤乐的面颊,“好滑啊,彤乐姑姑你的脸好滑啊。为什么太阳一直晒,你都不会变黑呢?”
彤乐险些蹿出去,偏头避开羽奴的手,“希宫主,青雀宫虽然不是皇宫,也不是世子府,但也是有规矩的。我是世子的……”
“我知道,你是世子的谋士。”,羽奴接话,却看到不远处一个同她一般年纪的小男孩,从驼群中,拎着一桶水走了出来。那水桶快有他半个人高,那个男孩每提出几步,就不得不放下水桶歇一会儿。
羽奴眼睛一亮。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同她年岁一般大的孩子。青雀宫里的人,年纪最小的也大出她许多岁。一直以来,她没有朋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一起玩。
羽奴已经冲着那小男孩跑了过去,“你为什么要提这么重的桶?”
那个男孩正擦汗,看到一个穿着华丽却早就滚得一身沙土的女孩朝自己冲了过来,本能地退后一步,“我……我要去洗主人的坐毯。”
“主人?什么主人?”
“我是巴瓦。”,男孩低下头,不敢去看羽奴。他的主人告诉他,金羊王朝等级森严,随便看高于自己地位的女子,是要被砍脑袋的。
“巴瓦?”,羽奴歪头,“你叫巴瓦?”,说着便要去抓那男孩的手。彤乐一把拉住她,
“希宫主,‘巴瓦’,是跟班的意思。”
“跟班的意思……”,羽奴跟着念,突然抬头,双眼满是期待,“也就是,你去过许多地方?”
男孩还是偏着头,不敢抬眼,“宫……宫主”,他学着彤乐叫道,“宫主,我…小的还有活要干。”
羽奴低头看看那个厚重的木桶,又看看男孩满是伤痕的手,回过脑袋,瞧了一眼彤乐,“彤乐姑姑,你帮他洗。”
“嗯,啊?”,彤乐觉得自己听错了,一步不动。
“算了,那我帮他洗。”,说着挣脱彤乐,便要去抬那个木桶。她哪里抬得动,又从没做过苦力活,毛手毛脚膝盖直接磕在了桶边,直撞得掀出去一波水。彤乐慌得弯腰去扶,羽奴皱出一张小脸,
“彤乐姑姑,你帮他忙,我谁都不说。可我要是受伤了,就算我不说,别人也看得出来,一定会追究,是怎么一回事。”
羽奴一字一句,歪理说得振振有词。说罢又一低头,眼中似乎马上就有眼泪滚出来,
“而且,我一直被你们关在这里,都没有朋友……”
彤乐听得一愣一愣,正不知道说什么,羽奴突然俯身在他耳旁,极小声地道,
“你帮他这一次,不然,我就偷偷告诉世子,你和九青歌的事。”
彤乐的脸瞬间就固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羽奴,双眼瞪得浑圆。她是怎么知道,九青歌的事情?
羽奴憨笑一声,“彤乐姑姑,放我下来。”
彤乐照做。却觉得身后渗出一层细汗,在渐凉的晚风里一吹,掀起一层战栗。哪怕是你情我愿,也不能让世子知晓九青歌。因为九青歌,是泷娄肖珊的人。世子必然会疑心,他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羽奴跑远了,抓着那个极不情愿的小跟班。留下彤乐脚边的一个木桶。他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
“青雀宫戒备森严,平时接触她的人,也全是我的心腹。可是这个孩子,究竟是如何能够知晓那么多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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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宫的围墙上,背对着歌舞声起的大殿,羽奴晃着腿,不停地问东问西。
她手里捧着一盘糕点,什么云腿饼啊,凤梨酥啊,五色花酿夹心酪啊,还有虾仁炸米果,樱桃糯米糕,全是那个小跟班见过听过,但是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羽奴一句句地问,小跟班一句句答,答一句,羽奴就塞给他一块糕点,说得有趣了,就塞给他两三块。
“你真幸福,就像长了翅膀。”,羽奴感叹一句,把手里装糕点的托盘,整个递给了小跟班,“我也想当巴瓦,这样就可以去各种地方。”
“嘘!”,小跟班嘟嘴,手指一比唇,“不可以乱说话。他们听到,我会被砍掉头的。”
羽奴一笑,“他们不知道,彤乐会帮我保密。”
说着低了头,让那小跟班把耳朵凑过来,“你和我讲了那么多有趣的地方,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男孩脖子一缩,“不行不行!知道贵族的秘密,死得更快。”
“你怎么那么怕死?”
“因为我还要赚钱养我娘!”,小跟班脖子一梗。
“好吧,对不起。”,羽奴歪歪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不是,你没说错,我的确怕死,怕死怕得要死。”
羽奴“噗嗤”一声笑了,“那我让他们把你买进来,以后你就陪着我。我保证,不会让你死。”
小跟班摇头,“这样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羽奴又垂下头去。小跟班抿了抿嘴,“那…你说的秘密,是好秘密还是,坏秘密?”
“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羽奴抬起了头,望向头顶的星空。她的眼里仿佛也有一片星光璀璨的夜空,“我和他们说,他们都不相信。”
“那你……告诉我,试试。”,下跟班坐直了身子,“如果一个秘密,你保守得很辛苦,不如说出去。”
羽奴回过眼,“把你的手给我。”
小跟班一愣一缩,羽奴却笃定地点点头。小跟班犹豫了一下,终于照做。
羽奴冰凉的手攥住了小跟班的手指,“你听。”
小跟班眉头一皱,问道,“听什么?”
“你听。”,羽奴再次道,一双美如星辰的眸子,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啊?”,小跟班手一抖,浑身触电一般收回手来,险些惊得摔下围墙,“你你你,你刚才,说话了?”
羽奴点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小跟班面上的震惊。
“你会,腹语?”,小跟班追问,又立刻接口道,“我,我在车渠国见过,不需要张口,也能说话的本事。”
羽奴摇摇头,“不是腹语。你再把手给我……你现在,在心里,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开口说出来。你的枕头,是什么颜色的?”
片刻的沉默,羽奴松开了小跟班,开口缓缓道,
“十平米见方,进屋左手边是床,枕头是……哦,你没有枕头。屋子正面的木头窗户,左下角有一个破损的凹槽,凹槽里面,在你离开家的前一年,被你用红色的颜料涂上。右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被你刻了一匹……驴?”
小跟班半张着口,听着羽奴说着,“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说了吗?”
羽奴还是摇头,指指自己的额间,“我听得到。听得到别人在想什么。”
“嗯?”
“你也,不相信吧?”
小跟班不说话了,像看一个疯子一眼看着面前的女孩。
风拂过树梢,树影婆娑。
彤乐悄无声息地立身树丛之中,看着两个,坐在围墙上的孩子的背影。方才的话,他都听了进去。
他压着步子走出树丛,返身跑进前厅,找了个由头向世子辞行。翻身上了骆驼,扬鞭便挥下,直朝世子府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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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乐翻身下了骆驼,一路脚步不停,绕过数米长的围栏,攀上一个几乎是笔直的楼梯,钻进一间塞满卷宗和书籍的昏暗阁楼。
他弯腰从层叠的灰尘和故纸堆之下,扒拉出一本薄薄的手札。颤抖着摊开,他的手指,指上一行字,
“都兰氏三眼凤凰。浴火凤凰的三眼,寓意神预、神思、神罚。神思之眼者,可沟通人心,听取常人心中所思;神预,贯通时间之凡常……”
彤乐双腿一软坐在故纸堆上,深深吸了一口阁楼之中飘满尘埃的浑浊空气,
“她真的,是都兰氏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