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一切的花为媒眼见着飞奔而出的羽奴,和尾随其后死而复“活”的芊巧,早就吓得一团废肉似的瘫流在地。全楼上下的人,早已都涌向了觅楼一层的花魁宴,待四壁安静,花为媒再瞧床上金渡烧得焦糊的尸身,“嗷儿”一声连滚带爬翻坐起来,支住扶手勉强起身。脚下不注意又踩死一只掉落的黑色爬虫,虫子冒出一股青烟,气味腥臭如腐尸。花为媒不及细看,拔腿就逃。
屋内的白依旧烛燃着,森森像一截白骨。
————
再道此刻的泷娄巷,却是金翠耀目,箫鼓喧空。
三日前开始,便已有人陆续到访,甚至有客商提前包下北荠麦街奇轩楼的一整层套房,到花魁宴当日再以三到四倍的价格租给他人。
进入泷娄巷的入场费,也在当日抬高了近十倍。作为守门人之一的荷爷,自然又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劲摸着口袋里的钱。
花魁宴当日,酉时一过,所有的通道将会被锁闭,以防人过渡涌入对花魁宴造成影响。但同时,毕竟泷娄巷藏于地下,安全起见,地下的七个主要河道会在同时打开,到次日晨间巳时,来客悉数散尽,各地下水路将再次关闭。
花为媒走过栈道,见栈道和觅楼主阁间的二十一条彩带已经架齐,不由得摸一把额上的汗,心下盘算该如何应付十三娘的文化。不禁脚下又加快步子。
从栈道上可见南丹桂街那里聚了一群人,黑压压一片。花为媒心里叹一口气,只道今年南街的赌局,比往年更大了。
觅楼主阁内的雅室已经销售一空,雅室共二十八间,以星宿二十八命名,通风极好,同时又临近泷娄巷的水源口之一。花魁宴当日的价格,几经转手,有的竟会飙升到平日价格的十倍有余。
白虎毕月乌房内,谈笑正欢。屋内灯火洞明,桌上摆批切羊头、鱼肚煨火腿、文思豆腐羹,再一盘什锦火烧,三小碗胡辣汤,两壶酒,一壶温在火上,看来虽都是寻常菜色,倒也热融融惹人食欲。
屋中三人,首座上人燕颔虎须,唇方口正,肤色黝黑,显然常经日晒。一身紫檀色深衣,腰间鸾带,鸾带上再坠一块双鱼破浪浅雕玉佩。看来四十年纪,手中正玩着一对浑圆的虎皮核桃。
下手左侧坐一个圆脸书生,三十年岁,虽面有谦恭,却容止泰然,正替首座之人倒酒。下手右侧一个瘦长清秀身材男子,年纪不及那圆脸书生,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目炯双瞳,志气轩昂。
却听那首座上的人笑道,“你们跟我跑船这几年,风里浪里也都习惯。现在怎么样?对这溶金班哲可还适应?”
圆脸书生赞道,“果然是四海闻名的泷娄,哪怕是大郢东南的海港,也比不上觅楼的繁华!”
清秀男子点头,“伯父,光是那些吃的,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
首座之人大笑,“你爹让我带你出来,可不是为了看吃的!”
圆脸书生也笑,“还担心你不适应沙漠里的食物,刚才点菜,才点了这些有些寻常的东西。”
首座之人又笑,抬手一拍那清秀男子,“来,小子!喝一杯!能不能喝?”
清秀男子略一犹豫,将面前酒一饮而尽,首座之人痛快大小。
“怎么样?花魁看上哪个?”,见清秀男子明显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面色已微微泛红,首座的男人故意调侃道。
“这……”,一时语塞,红了脸低下头。
“齐兄第一次来这里,哪里懂得那么多。”,圆脸书生盛了一碗文思豆腐羹,错开清秀男子的注意力。
“都不懂,你们都没看懂。”,首座的人拍腿哈哈一笑,“去年时候,我一个人来的这里。去年那个花魁,叫……玲珑矶。那两条腿,青葱一样又白又直。”
清秀男子有意别过眼,只假装要去吃面前的豆腐羹。
“你以为漂亮得女人有什么作用?只是用来看?”,首座之人饮进一杯酒,“你们知道那玲珑矶身后是谁?是泷娄的肖三爷。”
“肖三爷?”,清秀男子抬眼,“是谁?”
“你先别管这个。去年和玲珑矶同争花魁的,有一个叫安萝的女子,年方二八。肤色虽不及玲珑矶白皙,那水灵儿劲儿,跟兔子似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你。玲珑矶那是美得端庄,那安萝就是浑身上下都是让你闻到'年轻'两个字。我当时啊,赌她能赢。”
“后来呢?却是输了?”
“可不是。不过生意嘛,不可能总是赢。但你可知道,那安萝为什么输?”
清秀男子摇头,圆脸书生略想了一会儿道,“那安萝背后的,是谁?”
“你看看,向你周叔多学学。我后来才知道,安萝后面是金羊王朝皇帝的长子,乌徳丁。”
“金羊王朝?那岂不是,安萝当年的胜算其实很大?”
“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去年我初来乍到,只觉得当权者支持谁,谁赢的可能性就大。”
“可是呢?”
首座之人并不着急回答,却问道,“金羊王朝建了又多久?”
“大概是……七年。正好是我开始跟着齐爷跑船的时候。”,圆脸书生道。
“可为什么,安萝会输?因为玲珑矶更美?你们可知道,玲珑矶当时已经三十二岁啦,而安萝还不及二十。”
“齐爷的意思是,金羊王朝统治七年,实力却依旧敌不过泷娄巷?”,圆脸书生道。
首座之人点头,“我为什么今年还来这里?这一年来,我每到一处港口,都去和当地人打听消息,打听货物的来源。”
“货物来源?”
“金羊王朝号称‘王朝’,但其实,每年从金羊王朝手上出去的货物,有半数以上,并非来自王朝管辖的土地之中,而是从泷娄巷,中转过来的。我们的货,运到这里卖,第一手,也得过泷娄巷。”
清秀书生一皱眉,圆脸书生忙问,“也就是,金羊王朝一直是泷娄巷的下家?”
“是。”
清秀男子抬头,“一个王朝,却要听一个地下小城市的?”
“可不是地下小城市哦!”,首座之人嚼着一块肉,“泷娄巷有多大,金羊王朝都未必清楚。听说这里,还连着前朝的皇宫!”
“前朝?”,清秀男子诧异。
“你们可知道,龙鳞和凰墟这两处地方?还有雅库珂平原?”
圆脸书生和清秀男子齐齐点头。
“龙鳞的赏金猎人,凰墟的谋事,还有雅库珂的医术,天下冠绝。但你们可听说,这三个地方,其实有一个共同的源头?”
圆脸书生和清秀男子这次却都两人齐齐摇头,一脸茫然。
“你还记得前些年我们拉过几船奴隶往南边去吗?那群奴隶来自哪里?”
圆脸书生略一回忆,道,“应该是,库倾拓马高原。”
“对。我说的前朝,便在库倾拓马高原。库倾拓马高原,就是那个源头。”
话说到此,却听门外钟响三声,钟声浑厚,三人回转头。首座之人道,“先说到这里,怕是花魁宴这就要开始。”
清秀男子似是又想到什么,回头忙补问一句,“伯父,那大郢在这之中,又是什么角色呢?”
首座之人已经起身踏出门,一听侄儿的提问,面露赞许道,“小子你有想法,知道问大郢。”
清秀男子青涩谢过,圆脸书生已经背手立在门外等候。觅楼正厅的喧嚣声传来,新声巧笑婉转风流。
首座的男子,领过那清秀男子,低声几句,末尾又补上一句,“你且先想想,一个王朝的经济,半数要听别人的,意味着什么?”
————
这时的羽奴,已经逃过水幕帘账的天井处,回眼却不见追来的芊巧,心下疑虑。又见面前有三人正步出客房,三人正谈笑,并没有看到她。羽奴便抓住一个空挡,就地一滚,轻巧像一只野猫,一侧身便闪进了那半开的门内。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羽奴立在门内,见满桌子的菜几乎没有动过。摸摸瘪下去的肚子,三两步跑到了桌边,抓起桌上的羊肉,便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