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米金羊王朝,城西。
沙漠傍晚的天是蓝紫色的,在云层和云层的缝隙间,透出一丝微弱的红光。
脚步声踏进这处临近落日时分,便迅速安静下去的地方。房屋低矮,屋内渗出似有若无的火光。空气是沉滞的,把长久弥漫在四周的腥臭和叹息都凝固住。
风略有些冷,沙漠的夜永远不会容易度过。
齐整的踏步声传来,打破了这里固有的安静。二十名整装的步兵,腰上的军刀刀柄上,都铸刻着一只四蹄收拢、颔首而立的金色公羊。为首的人从一只高大的白骆驼上跃下,一身绛紫色短打装扮。
苍鹰锐利的嗓音划破天际。他抬眼朝那只飞远的鹰看去,直到空中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小点,这才低头,从怀中掏出帕子,捂在嘴上,朝十米开外,用污迹斑斑的胭脂红帘账遮住的一排低矮屋子走过去。
“世子……”,步兵里有人跑出,“这里脏,我们替世子去看看。”
世子抬手,“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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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隔着帘账透出来,很微弱。一起透出来的,还有账内甜腻的骚腥气,和劣酒的刺鼻味道。
“来人。”,世子停住步子,“来人。”,他提高声调又喊了一遍,这才从账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啦!来啦!急什么急,姑娘们陪着客人呢!”
胭脂红的帘子被掀开。一张女人的脸,探出屋来,眼下一片青灰色的阴霾。用黝黑的线条描出的眼里溢满疲倦,额角别着一只做工拙劣的蝴蝶钗环。两团红晕,浮在略微浮肿的面颊上面。那张脸上的笑,在探出头来看到账外来人的时候,就凝住了,打起帘子的手也僵在一半。屋内正低声嬉戏的人,透过半开的门帘,也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人。
屋内“哐”一声铁壶坠地,伴随出“哗啦”一声轻响,铁壶里装着的东西泼洒出来,屋内随即传来一阵短促的骚动,又戛然而止一切迅速沉寂下去。
门口的女人的目光在,在世子身上扫过,顺着世子看到了就立在不远处的二十几名兵士。
“军……官爷,我们……这里只是,远房亲戚来了。”,她的脸在惊惧中有明显的扭曲,屋内的一群人,似是想要站起,又似是不敢挪动分毫。蜷缩在屋子最里面的一个包着头巾的矮小男人的手,朝后拢了拢,把一瓶东西遮在身后。
世子隔着捂在嘴上的帕子,轻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卷,“仔细看,见过这个人吗?”
那女子双手接过抛来的羊皮卷,颤巍巍地展开。羊皮卷上画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面容精致清秀。女人的目光从世子和那画卷上面来回滚了几轮,这才摇头道,“官,官爷,像这样的孩子,我们这里,真的没有。”
世子的眼神威胁意味明显,“把帘子打开。”
女人腿肚子一软,靠在门上,“官,官爷,里面的都是大人,一个孩子也没有。”
“打开。难道还让我派人动手?”,世子看一眼身后的二十几个兵。
女人惊慌失措,世子的目光定在她拉着帘子的手上。她看到世子的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女人畏畏缩缩往一边让。
“磨蹭什么?滚开!”,世子底喝道,“还需要,我说第几遍?”,同时稳住候在不远处的兵,摆手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女人浑身一哆嗦,慌忙让出了门,倚在门边不知所措。
世子挥手掀开帘账,弯腰低首进了屋子。屋内空气郁结凝滞,混合出一种又臭又甜的味道。屋内的人蜷在地上,用待宰的牲畜的眼神,乞怜而惊慌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屋内的高大男人。
这件二十米见方不到的屋子里,竟然挤下了十多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三个孩子,女孩子,都是七八九岁的年纪,被身边酒气四溢胡渣满面的男人半搂在怀里,一个个面色消瘦蜡黄没有生气。
地上滚着一个铁壶,壶内倾出浑浊的浅黄色液体。一股刺鼻的酒味在屋内蔓延。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等着世子的目光利刃一般咋每个人的脸上削过。
“把脸抬起来,说你!”,世子指着一个低着头发着抖的小女孩,道。
女孩抬起脸,脸上一片污浊。世子迈出一步,捏起那女孩的脸看了一眼,甩手推开,冷声警告屋里的人,“安安静静的,我只当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世子说这话,目光扫过那流了一地的酒,和三个尚且年幼的女孩,“敢走漏风声,我就把西城全烧了。”。
众人还未反应,世子已经劈手掀开帘子出了屋子,对侯在外面的人道,“都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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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夜,世子已将城西的几处地方,一一查看过。并没有希哲的影子,也没人说曾经见过希哲。至于说实话的人有多少,世子不敢肯定。
城西一直是法外之地,却自成一个体系。奴隶、难民、娼妓、乞丐各色人等在这里汇集,这里有库倾拓马高原的流民、打着雅库珂旗号的赤脚医生、南郂的破产手工业小贩、靳汐的毛皮商人的跟班、从西北部放逐之地一路逃来的罪犯……在低矮的屋子铺出的狭窄街巷中苟延残喘,每个人都挂着将死未死的悲哀神情,却始终死不了,挖不干净也除不掉。
金羊王朝建立七年来,城西的人口却是在逐年增加。
巴塔米金羊接连在城西颁布了禁酒令、宵禁令,并严厉打击人口贩卖,但诸种政令之下,却迅速衍生出应对之法。
世子从最后一栋房屋里弯腰走出来,直了直腰身。
如果这里没有,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有可能了。世子心下思量,他报了一丝希望,不愿意轻易接触到那片,比巴塔米城西更加令人头疼的地方。
泷娄巷。
泷娄巷的过去,远远长过巴塔米金羊王朝,甚至远远胜过在库倾拓马高原黑暗时期就建立的大郢,更甚者,有人猜测,在库倾拓马高原的早期部族时期,泷娄巷就已经存在了。
那里最初的确只是一条小巷,为来往商队和旅人提供短暂的庇护。但在库倾拓马高原的黑暗期,出现了爆炸式的人口增长。大规模的地下工事开展起来,一条小巷,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迅速扩展成一座地下小镇。
金羊王朝建立的最初两年,达米扬世子的长兄乌徳丁,曾经几次三番出兵泷娄,却遭到大规模反抗,险些丢掉性命。泷娄巷掀起的反抗,并不止步于武力,还延伸到了巴塔米金羊王朝的贸易命脉,甚至扩展到了金羊王朝的内阁。
最初两年的失败,致使金羊王朝,被迫和泷娄巷达成了一个协议———互不侵犯,共享贸易。
达米扬世子跨上那匹雪白的骆驼。夜色已完全笼罩溶金班哲。
他需要先去找到一个人,只有求得她的同意,他才有可能下到泷娄巷。
她姓肖,世称泷娄肖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