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奴面对端上桌来的一大堆食物,故意挺直了背,坐得正正的。花为媒瞥她一眼,心里道这个孩子刚才不是还在嚷嚷着说饿了吗?怎么这会儿又不吃了呢?
羽奴长到七岁,像只家雀儿一样被禁闭在青雀宫里,虽说是彻底完全的足不出户,但也是见过一些东西的。如今面对满桌子的珍馐佳肴,她咽了咽口水,没有立刻动手。见惯了青雀宫里那些嬷嬷姐姐们的手脚,初来乍到,她本能地,多了一丝警惕。
花为媒在屋内站了一会儿,和坐在桌边的羽奴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便找了个由头出了屋子。花为媒推门走出屋子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很是复杂,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羽奴两腿悬在花梨圆椅边沿打晃,抬头环顾四周。她如今身处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房间不大,可踏进屋来的一刻,只觉流光扑面,双眼应接不暇。
红木的四柱床,边沿用母贝镶嵌出漩涡植物纹样,四柱上刻群鸟花卉嬉戏图,每一只鸟的眼中,嵌一颗通红的珊瑚珠;每一朵花的花心处,都点缀一颗碧绿松石。
四柱上帐帘重叠,一层南郂觅云纱一层细鞣面革布再一层镂空细刻擒风罗,窗幔交叠垂下,在正面一侧,用两边各一的蟠兽纹金钩,将帘账挑起。金钩下坠两个翠玉拢出的绛红长流苏,碎碎直垂到床沿。
床两侧,各摆一盆水培丹心玉,青翠枝蔓相互盘绕,细弱的花吐出樱桃小口似的红润。
地面是靳汐的群兽争斗绒毯,双脚踏上去,仿若踩在云端的松软。左侧一面象牙镂空葡萄叶纹落地铜镜,镜面磨得明净光亮。镜子边正燃着一个铜香炉,香气卷出一缕乳白的烟,羽奴仔细嗅了嗅,她在青雀宫数年,见过无数熏香,这一款却叫不出名字。只觉香气浑厚但不黏腻,甜中夹杂一丝冷寒幽香。
花为媒前脚踏出这间屋子,羽奴后脚就从那花梨椅上跳了下来,把一直背在身背后的包袱往那红木四柱床下一塞,又爬坐回花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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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花为媒拎着她一路走过来,过了桔梗花帘账后的昏暗走道,便转进了一个流水弄堂。
弄堂左右,流水为帘,水声激荡出水雾。泷娄巷虽是在地下,那水却极为鲜活清澈。水似是从这栋鲜红的高大楼宇内部流过,在楼后的一块五十平米见方的地方,聚拢出一片楼中之泊。水中一群游鱼,五色的鳞映出四面屋中照出的烛火。
“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别看。小心你的眼睛烂掉,耳朵烂掉。”,花为媒见身后的羽奴,正朝一扇屋门上帖耳朵,回身警告了羽奴一句。
羽奴讪讪地瞥了花为媒一眼,刚才走过这屋子,她听到屋内传出一句“巴塔米建的金羊王朝,根本就是阻隔了贸易”,这才生出点兴趣,想要听一听究竟。
却被花为媒一把扯了过来扛在肩上,骂一句,“不懂事的小蹄子,到时候怎么死在这里你都不知道!”
羽奴嘟嘟小嘴,目光已经飘到流水弄堂尽头的一扇山水屏风上,屏风上画了一座云海中的山,山间用朱红点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转过那屏风,是一个盘旋向上的台阶,台阶很宽,足够两三个花为媒并行。花为媒长吁一口气,放下肩上的羽奴,“接下来有你走的,我不背你了。”
每行十五级台阶,就有一个延伸向内的通道,通道两侧又是一溜厢房,厢房外胭色的烟雾香气缭绕,烛光摇曳,欢声笑语从厢房内涌出,人烟生聚,暖如春日。
走了不知多少级阶梯,花为媒累得扒拉着栏杆直喘气。再又行了约莫一刻钟,花为媒终于领着羽奴,上了一条悬空的平缓栈道。从栈道望下去,可悉数看清方才一路行来的各处,和泷娄巷的一部分。羽奴只觉满眼繁盛,参差万户,人家纷繁无数,远远赛过青雀宫的与世隔绝、孤芳自赏。
栈道上的羽奴看得有些痴了,脚下的市井烟火照在她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她眼中灌满愉悦,脱口问道,“花姐姐,这栋楼,有名字吗?”
一句“花姐姐”出口,花为媒颇有些意外,却忍不住笑逐颜开。被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女孩叫姐姐,花为媒一路绷着的表情缓和不少,
“这栋楼?啊,这栋楼叫觅楼。”
“觅楼?是需要人专程找来?”,羽奴边问,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脚下一群破衣烂衫的孩子,聚在觅楼外,分食一块抢来的葱油饼。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被两个姑娘连哄带骗地领进觅楼。
“找来?不是。这里原来叫‘蜜楼’,蜜蜂的蜜。后来十四妈妈,也就是陆十四娘,觉得太风尘,就改成了‘觅楼’。这里一开始可不是做那些生意的,或者说从来就不是……不对,也不能说不是。只是来往的人一年年越来越多,泷娄巷本来只是一条小小的巷子,这几年来,越扩越像座城,觅楼这里也就变得越来越……”
“陆十四娘?”,羽奴打断花为媒,歪头问道。
“就是,就是刚才同你说话的……”,花为媒顿了一下,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十四娘。
“哦!我知道!就是刚才那个漂亮奶奶。”,羽奴说这话时,已经麻利地爬上了栈道的扶手。两腿悬空坐在扶手上,看着脚下的泷娄巷,面上一片泰然,却惊得花为媒冷汗“噌”一下冒了出来,口中连连道,“小蹄子你怎么,怎么什么地方都敢爬啊!乖乖!下来!下来!”
羽奴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脸惊恐的花为媒,继续道,“那个漂亮奶奶,叫陆十四娘啊?那还有一娘二娘三娘吗?”,正数着“一二三”,花为媒的胖胳膊一夹,已经把羽奴从扶手上抱了下来。
“一娘二娘三娘?没有没有,倒是有个三爷。”
“三爷?”,羽奴爬坐到花为媒的胳膊上问。
“不要管‘三爷’了,我在这里住了这些年,就从来就没见过三爷。”
“真的有三爷?”
“真的有三爷。你十四奶奶一听到‘三爷’两个字,脸都青了。”
“哦,所以说,三爷是鬼吗?”
花为媒一怔,一把捂住羽奴的嘴,警惕地朝身前身后看了看,低声训斥道,“这种话不要乱说!一会儿十四奶奶找你说话,你可千万别提三爷!我都从来不敢,在你十四奶奶面前说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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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奴刚给自己盛了一碗鲜笋鸡汤,热热地喝下肚,便听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不一会儿,又听屋外响起一串凌乱粗重的脚步声,花为媒推了门匆匆走进来,“你再等一会儿,你十四奶奶有些事要处理。你吃完东西就睡觉,不许乱跑,千万不许乱跑!就待在这个屋子里。在这里跑丢了,我可找不到你!知道吗?”
羽奴舔舔嘴角,状若乖巧地点点头。等花为媒重新掩上门出去,羽奴啃了两口桌上的烤骆驼肉,就翻身爬下了圆椅,跑到门边,侧耳贴在门缝上听去——
“我今早看的时候还好好的,还专门拿了一块白布盖在上面。”,一个小厮的声音,“刚,刚才却安桐和我说,芊巧儿的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是不是有客人觉得,一具尸体摆在那里,怪瘆人的不吉利,就喊人搬走了?”
“门好好上着锁的呢。你看,钥匙一直放在我这里。”,小厮的声音带着哭腔,颤声倒出一串话,
“况且,况且…既然是锁着门,那间屋子又在那么僻静的角落里,谁会没事走过去,往里面看啊?看到了不该看的,走开就是了,又不是有什么好东西!但是,方才安桐说,门好端端着,四面的窗户也没开过。他觉得芊巧没得可怜,就想隔着门看她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本来摆在桌上的芊巧,不见了。”
“还有谁有那扇门的钥匙?”
“这个就不知道了,这里人这么多,谁有多一把钥匙少一把钥匙的,也不一定。不过,为什么搬走以后,还要重新锁上门?”
“行了行了,带我去看一眼。你刚才说,十四奶奶已经过去看了?”
“过去了。安桐说他刚才找不到你,也找不到金渡妈妈,就直接去找了十四奶奶。”
花为媒咂一个牙花子,“安桐也是不懂事!这么点小破事,就敢去烦十四奶奶。风声不能再放出去,荷爷好像,已经听说了芊巧的事。而且保不齐,半月前玲珑矶的事情,荷爷那块,也听到了声音。”
那小厮一惊,“荷爷知道?那岂不是……”
“行了别说了,哭什么哭!走快点!”,花为媒一巴掌拍在那小厮的后脑,警惕地看了一眼身侧。肥胖的身子有些吃力地扭着,两人加快了步子。
羽奴跟在两人身后,把一席话的大部分,都听进了耳朵里。她身子小,动作又轻巧。一路上人穿梭往来,倒是顺利地没有被花为媒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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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个人很少的楼层,没有人群的掩护,羽奴慌忙返身躲进一个拐角,满怀好奇地偷偷探出头去瞧。
花为媒站在一个走道尽头的屋前,屋门上的锁零落地挂着,屋门外两侧,各亮一盏灯笼,那屋子里昏暗暗的,只在正中桌上点了一柄白烛。一眼看去那屋子就像一个洞窟,寒气顺着门下的缝隙钻出来。
门被“咿呀”一声推开,花为媒双肩一缩,陆十四娘提着衣裙从里面踏出来,抖了抖衣摆处沾上的灰尘,正看见门外的花为媒,
“横竖只是丢了一个死人,没了就没了。泷娄巷的地界,人多手眼杂,来往买卖尸体的人也不是没有,很可能是被他们搬走的。”
花为媒朝陆十四娘行一个礼,“着实是劳烦妈妈了,实在是不应该。我回去就教训安桐那个不懂事的东西!”
陆十四娘抬抬手,意思是自己并不计较。却看到走到拐角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历十四娘的脸色沉下来,抬高了音量喝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花为媒已经手快眼快地冲了上去。只听到拐角处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夹杂着两声孩子的叫嚷,花为媒腋下夹着羽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又是这个小蹄子!”,抬手就要去打羽奴的屁股,“和你说了,好好在屋里待着!”
却见一个声音从外边儿转角那里传过来,
“奶奶,奶奶!花妈妈你也在。”,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秀气少年,满脸是汗和黑乎乎的炉火灰,张皇失措地地跑了过来,“金渡妈妈她,她……”
“好好说话!”,花为媒夹紧了胳膊下的羽奴,不顾羽奴的挣扎,朝那秀气青衣少年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小心惊到奶奶!”
十四娘拉住有些激动的花为媒,对那青衣少年道,“安桐,你不要急,金渡她怎么了,好好说。”
“金渡妈妈她……大家刚才都在准备明天花魁宴的东西,突然听后面有人大喊‘出事了,快救人’。大伙儿冲进后面的迎仙厅,就看到,看到一个人满身是火滚在地上哇哇乱叫,是,是金渡妈妈。”
被花为媒紧紧箍住的羽奴,这时候突然瞪大了双眼,抬手指向众人身后那间,曾经摆放过芊巧尸体的房间叫道,“快看!你们快看这边!”却被花为媒一个反手,厚实的巴掌捂过来盖住了嘴,急得羽奴“呜呜”乱叫,腿脚乱蹬。
“那现在呢?人救下来了没有?”,陆十四娘一改惯常的沉稳,上前一步追问道。
安桐摇头,抹一把脸上的汗,汗水混着炉火灰,把他的脸弄得更脏,“现在还有一口气在,但是,肯定是,活不长了。”
十四娘长长吸一口气,“立刻封锁消息,所有知情的人赏银五十两,如果还有人说不该说的话,就当场打死给那些人看!这短短一月不到,觅楼接连出了三回人命,但千千万万不可以,影响到明天的花魁宴。”
十四娘说罢就往外侧走,“领我去看看金渡。一会儿下去,找几个西街的人,务必在花魁宴后,仔细查一查。”
花为媒小跑着跟上十四娘的步子,脚下“喀”一声踩碎了什么东西,来不及看就跑了过去。羽奴却是看见了,那是一只黑漆漆的小甲虫,足有拇指大小,被花为媒一踩,那虫子“噗”地爆出一团红褐色的脓血,眨眼化成一道灰烬,在地面上腐蚀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羽奴回头望向那间走道尽头的房间,视线定在那黑洞洞的门户上。桌上白烛的火光,颤抖两下,突然熄灭。她的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以前的她,从未害怕过什么。
在花为媒和陆十四娘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黑森森的屋子里,闪过一抹猩红色的亮光,一团黑色的浓烟拼凑出一个模糊飘摇的人形,在烛光熄灭的瞬间,骤然散开出一片黑色的迷雾。一个喑哑的声音钻进羽奴的耳朵,是一个女人的飘忽不定的幽怨嗓音,在羽奴耳边缓缓说道,
“羽奴你终于,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