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楼来,只觉满眼都是色彩。羽奴抬眼,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
领着她的胖女人就紧紧跟在她身后,进了那楼,周围几个妖娆的陪客女子,便向那胖女人施礼,口中道,“花妈妈。”
胖女人这边回头,抓过一个擦桌子的瘦小伙计,那伙计长得像只蚱蜢,瘦脖子瘦胳膊尖下巴。
胖女人对那伙计道,“让安桐去收拾一间后院的房子,僻静些,门前来往的人不可以多。”
那伙计正干着手里的活,被一只肥厚的大手忽然抓来,吓了一跳。听胖女人说话,那尖下巴一点一点地应了串“是、是”,拿着手里的抹布便往楼的里处跑。
胖女人吩咐完又低头看羽奴,道,“饿了吧?”
羽奴正抬头打量楼内各处,没听见胖女人的额话。参错的楼层上站满了人,她的目光从几个没有头发,却还戴着明黄烟囱形状帽子的长胡须男人,掠到一个穿鸳鸯绿金线绣回龙纹锦袍的男子面上;又转到一个,足足比周围人高出一个肩头一身黑衣的男人手中。那双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绒面袋,袋口刚被合上,袋子里鼓鼓囊囊。
黑衣的巨大身影,从胖女人和羽奴的身侧走过,他眼角的余光,正对上羽奴仰头送来的视线,身影的动作不偏不倚,踏出门去。
就在同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擦肩而过的一瞬,羽奴瞥见他的右手手面上,用彩墨纹着一只凤凰。那凤凰的前额上,描画了一只状如旭日的独眼,那独眼周围,是一圈燃烧的火焰图案。
但那独眼的正中,却并未用黑墨点睛,空空洞洞一片虚白,同那凤凰腾飞的灵动姿态,有些呆滞得格格不入。
一群款款走来的女人,掀起一阵浓郁的脂粉气,带着满眼的璀璨压过来。花香混合木香的厚重香风扑面,引得羽奴不禁回眼看去,耳边已听到那为首的、掐指身段的女子道,
“哟,花妈妈,新来的小姑娘?”
那胖女人把羽奴往自己这侧拉了拉,“嘿嘿”一笑,“金渡姑娘今晚有闲,不去接客?”
金渡纤腰一晃,停在一个僵直的动作上,看向胖女人,
“那可比不得,花为媒姐姐你,一晚上,楼上楼下的招呼。”,说罢手中的丝巾在面颊上轻轻摁那么几下,拭去并不存在的汗,这边目光扫在羽奴脸上,抛出一个佯装的笑。
羽奴抬眼看那胖女人,见她下颚抬了抬,身上穿着的绸缎又绷紧了些,
“金渡姑娘说笑了,芊巧昨儿一过去,金渡姑娘,可不是忙起来哦?”
“哎——”,金渡的舌尖飘出一缕长叹,“芊巧姑娘真是的,那么不小心,哎哟那满水池子的血哦,就那么,睡过去了。”
胖女人的身子颤了一下,膝盖贴在羽奴的后背,
“金渡,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告诉你,死一个芊巧,死两个芊巧,哪怕死一群芊巧,这班子,也还轮不到你!”
金渡的喉咙里,发出两声猫样的“咕咕”声,细细回道,
“我可做不出什么神啊鬼啊的事情……不过啊,明儿个,要请为媒姐姐,多指教哦。”,金渡说罢,扬出两声媚笑,弯腰朝胖女人脚边的羽奴看来,挂满金饰的手伸向羽奴的脸,
“花为媒又要带新人了,只是不知道,这次的,能活多久。”
此话刚出口,并不去看胖女人的脸,金渡已经迅速地直起了身,返身便走。两旁跟着的几个绫罗满身的女子慌忙跟了上去。
胖女人摁在羽奴肩上的手在明显的颤抖,羽奴仰头看那胖女人,见她的目光,正狠狠聚在金渡那水蛇一样的背影上。
羽奴颇为不舒服地动了动,想要挣脱开花为媒死死摁着自己双肩的肥胖的双手,却被花为媒摁了回来。
“饿了?这就带你吃东西。”,说罢也不容羽奴说话,扯着她就往楼后方向走。羽奴力气哪能比得肥硕的花为媒,被拽着往前走,脚下忽地绊到一个东西,顺着望过去,见是一个醉倒的男人,正面朝下趴在桌子底下。
两个女人各一边坐在那躺倒的男人身侧,笑得如春风杨柳似地颤,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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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前厅一路莺歌燕舞和各色男人放浪的调笑声,花为媒拉着羽奴,转过一道绣着大朵紫色桔梗花的厚重帘账。帘账后是一条长而狭窄的走道。走道的两旁点着壁灯,壁灯内飘出幽香。
羽奴被花为媒拽沙包一样拽着,挣脱了几下还是被抓着袖子,有些憋火。刚转进桔梗帘账后的走廊,羽奴就突然抬起手,照着花为媒胳膊肘的上部重重打过去,正打在花为媒胳膊的后侧筋脉上。花为媒“哎呀”一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我自己能走!”,羽奴在昏暗的光线里冲花为媒喊。
花为媒山一般挡在了羽奴的面前,下一个动作,还是要来抓羽奴。羽奴金鱼游水一般闪身灵巧躲开,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塞进花为媒手里,
“这个给你!要的话还有。”
花为媒只觉手心里一凉,抬手摊开掌心一看,借着墙上闪烁的火光,见羽奴塞进她手里的,竟然是一只玉石兔子。那玉兔虽还不足半指长宽,却线条细腻灵动。水汪汪的玉,通透可见飘花,触手温润细滑。
一抹笑意在花为媒盖满脂粉的脸上绷开,随即又袭上一层阴霾,
“小东西,哪里偷来的?我这里什么姑娘都能收,但可不收贼。”
“我不是贼!”,羽奴小腰一挺辩驳道,拉紧背在身后的包袱,“说过了,我来找人。”
“找人?”,花为媒满脸不屑,“偷了东西想躲进我这里,可没那么容易。”,她一边说,一边去看羽奴身后的包袱,摊开手道,
“还偷了什么?我看看。”
羽奴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身后的路,方要转身逃跑,却见那厚重的桔梗帘幕,被从另一头“啪”地掀开,外面厅堂内的光线打进幽暗而憋闷的走道,一个高挑的身形走进来,
“花为媒?是不是花为媒在里面?”,声音如春水温暖柔和,但带着一丝年迈的沙哑。
一听到来人的声音,花为媒的面色为之一僵,她肥硕的身子在这条狭窄的走道里本就显得拥挤,这会儿看起来,愈发显得局促不安,
“啊……妈妈,是我。”,花为媒仿佛丹田气一瞬间被抽空,整个人软了下去,声音没了方才的底气。
羽奴看向那走进来的人,不由一惊。来人步态沉稳,身形高挑匀称,举止间的曼妙风姿,远胜过方才掐指纤腰的金渡,但却是一头银发,两鬓全白。
她走近了羽奴。她的脸同头发的颜色一样,亦是老迈的,满是皱纹,可妆容却描画得细致服帖,看不出一丝懈怠。银发梳高椎髻,无一丝发丝散落。发前装饰一柄牡丹翡翠玉华胜,唇上一点红。眼尾的皱纹,并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老者的垂暮,反倒在顾盼间增添了她一抹对俗世的洞明。
“哪里来的孩子?”,她走近羽奴,打量着她。面上无丝毫情绪的起伏,却将目光停在了羽奴一双眸子上。
“回,回妈妈,在门,门口……她应该是迷路了,我领她进,进来住一晚。”,花为媒忙回话道。
“嗯。”,来人回一声,并不去看胖女人,平静的目光,上下略过羽奴,停在她身后背的包袱上,“你说,你是哪里来的?”
羽奴正想脱口而出“来找人”,却住了口。她压根不知道要找谁,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就算再如此那般答了,还是会被同样的问题堵回来,她们依旧是不会信她的。
她张了张口,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迎上那对凝视着她的眸子,“是荷爷,让我来的。”
羽奴话未说完,已听花为媒在暗处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满头银发的美丽女人,面上虽依旧淡然,眼中的寒冷倒是加重了,像凌晨时分的霜,骤然凝固,
“荷爷让你来?”
“嗯,荷爷让我,来找人。”
“找谁?”
“找……”,羽奴顿了顿,记起方才花为媒和金渡的对话,便道,“荷爷让我,来找芊巧姑娘。”
花为媒一把扶住了墙,朝背对着自己的羽奴颤声道,“芊巧,芊巧已经死了……她被……”
羽奴半垂着眸子,睫毛微颤,转过了身子。方才她说出“荷爷”,不过是想随机应变信口拈来,却没想到面前的两人,会有那样的反应。她觉得自己猜对了。
羽奴回转身,看着花为媒,一字一句试探道,但她话中的试探,在花为媒听来,却像是在要套她的词,
“荷爷让我来看看,芊巧姑娘,是怎么死的。”
“芊巧她!芊……”
“有凭证吗?”,白发的女人一语出口,打断了明显情绪激动的花为媒。她俯视着羽奴,额前的翡翠玉华胜闪着冷芒。
羽奴眼中的神采转了转,既然话已出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懵她们懵到底,不过就是再赌一把。想到这,羽奴解下了一直背在身背后的包袱,伸手在包袱里一阵摸索,终于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那白发女子。
女子点了一点红的唇张了张,这才接过羽奴递来的东西,一看却是一个小药瓶。她将堵在瓶口的布扯开,凑到鼻息下闻了闻,皱眉脱口道,“银背晨昏散?你从哪里拿到的?”
“这里这么黑,况且我,真的饿了。”,羽奴歪歪脑袋,有意岔开话题,把包袱重新背在背上。哪里来的?答案她还没有想好,暂且先拖着吧。
银发女子下颚一扬,看看有意卖关子的羽奴,又看向正靠在墙上大口呼吸的花为媒,
“带她下去等我,我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