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终于吞没了整个月亮,余下周围鲜红色渗着血样的一道殷红的边。
库倾拓马历,前441年,血月临世。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裹挟着火焰轰隆而来,转眼覆盖了整个库倾拓马原本蔚蓝清澈的天际,云层有如巨浪翻涌。通天的巨塔在大地的震颤中剥落。
她骑着一头白色的鹿没命地朝前狂奔,她在祭坛火焰的灰烬里看到的末世在顷刻间拉开了在人世的序幕。
她不断向北奔逃,但库倾拓马的大地在天界的双眼之下根本无处遁形。库倾拓马的贪婪终于惹怒了原神。地下有汹涌的熔岩在积蓄,她在冰冷刺骨的雨水和带着火星的不断掉落的炽热溶石里奔逃。火焰擦过她的衣角再被雨水浇灭,扬起轻灰色的烟。
她手里握着一卷羊皮画轴,在北海之畔停住。她血红的长袍拖行过荒原上的枯草,压出一片平地。身后的天际已经开始吞噬大地,她展开画卷举过头顶,面对湖泊跪下,天际青灰色的月光罩在她周身。
湖面扬起水汽,一股怪异的味道钻进鼻息。湖水中央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放下高举卷轴的手,望向亮起绿光的湖中央。夜风吹过,卷起她鬓角的头发,发辫上的铃铛响了一声,湖水同时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叹息,在荒原上合着夜风游荡,卷起更多更响的铃声,铺天盖地。
身后高过一人的草丛里传来沙沙声,有人在靠近,她慌忙站起,压下心中夺路而逃的恐惧,收起画卷,抽出一把骨头短刀,护在当胸。
就在这时湖面的沸腾却突然沉寂下去,蒿草在夜风里平和有致地摇摆。安静到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几秒钟前自己所听的混乱皆出自幻觉。
她回望大湖,连天接地的深邃黑色。湖面冒了几个气泡,黑暗里滚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对眼睛从水面下捡起高达数丈的水花在她面前升起,闪着银光。
她看到了一双没有瞳孔的白色双眸,在一颗不断往下滴着脓液的脑袋上,白森森的空寂眼神。他那像马匹死尸上鬃毛一样粘连的头发,紧贴着溃烂的头皮。灰黄色的牙龈,牙缝间连着腐败的肉渣,踏出水面朝她走来。她护住卷轴往后退。
连天接地的黑暗,身后的大地传出轰隆的巨响,库倾拓马高原在顷刻间倒塌陷落。冲天而起的地火衔接上了云层中涌动的火光,她只看到一片赤红色的光芒在眼前炸裂,灼人的热浪扑面而至,那幢曾经限制了她半生自由的巨塔在烟尘中倾坯折断倒塌。
浓雾中一只三眼巨兽腾空而起,携带着地脉中的熔岩直冲入天际。她跪了下去,大地的塌陷在转眼间蔓延到她的足下,在碎裂和倒塌的轰隆巨响中,她目送着那只离世的巨兽从眼前离去,她突然展开了手中的卷轴铺在膝前的蒿草之上,双手紧握那把骨头短刀,用尽气力将那把刀自上而下深深扎进了那卷卷轴之上。腾入空中的三眼凤凰在同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鸣叫,展翅而起融进了翻滚铅灰色天际。
库倾拓马历,前441年,原神文明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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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允端详着手里的三眼凰佩,觉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他曾经听都兰曛跟他讲过一个有关远古预言的故事,关于百年前库倾拓马的寂灭和最后一个祭司的故事。郭允一直觉得那只是虚构的传说,因为连都兰旭都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都兰旭只觉得三眼凤凰不过是一个氏族的图腾,来自各方的联姻产物。
直到古拉苏塔出现。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异色的双眼像一只壁画上的神明幻化而成的猫。她起身用一头驯鹿的血在火光中扬起一片图画,图画呈现的是郭允从我听说过的曾经的昌盛文明。
都兰旭却不屑地斥道,正是百年前库倾拓马人的不知收敛,才最终酿成了吞噬天地的火光将整个高原焚烧殆尽!
彼时只有十六岁的古拉苏塔跪倒在都兰旭面前,说如果愿意相信她手中的力量,她愿意为都兰重新召唤出原神的信众。
都兰长身而起,人世当有人世的规则,都兰三代人,在天火肆虐后,重建起来的库倾拓马,将不会再如数百年前那般,妄图企及原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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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兰旭做着第二日攻打瞿沽城的准备。
夜已深。
郭允的门外,冯季牵着一匹白马。郭允知道如果要走,现在必须出发。
都兰正在监督备战。明日雾散之前,奇袭瞿沽城。郭允最后看了都兰一眼,将三眼凰佩塞进怀里,抱着羽奴翻身上马。
暗夜里,三个黑衣人自郭允账后走出,跟上了郭允骑马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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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空的东方才微微透出照样金光,都兰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几日前山狸子峡的经历让众将士们憋屈得很。一个雄霸库倾拓马高原的骑兵战队,本应该驰骋杀场,却要下了马背在密林里走,随时提防着滚下山崖,用自己极不情愿的方式送死。
今日总算能够一扫几日来的压抑和阴霾。
骠骑们在晨间的第一丝光亮中前行,再翻过前面的那个平缓的山坡,便可以见到瞿沽城那个标志性的喇叭形城门。都兰抬手喊停了身后的队伍。
两侧的景色,已经不再是在库倾拓马高原看到的那种接近天际的一马平川。在陆地尽头,可以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缭绕着云海的连绵山脉,那里也同样出现在库倾拓马原始的篇章之中。那片山脉之后,是高原文明的期许之地。
都兰引马军前,他的右臂缠绕着厚重的绷带,他用宽大的战袍将其遮掩,三眼凤凰的旗帜在晨风中飘舞。这一战后,库倾拓马高原将会迎来至少三十年的和平,他的所做将不愧于肩上扛着的重振高原的担子。
提前派出去军探策马上前,在都兰耳边耳语两句。都兰面上的颜色似喜非喜,又掺杂忧虑,问道,
“真的看清楚了?”
“是,属下看清楚了。城门开着,进程出城的人看起来和平日无异。”
都兰心下思量,自己虽从未向向瞿沽城递交战书,但既然瞿沽庄氏曾和庄漓有过合作的书信往来。虽然瞿沽城随即倒戈,改为支持朝廷,但既然有先前的书信,他们一定还是能够算出都兰大军抵达瞿沽城的大致时间。
迟疑了片刻,都兰道,“领我过去看一眼。”
来报的兵有些迟疑,“都兰,怕是危险。”
“不,如果有危险,也应该由我先扛下来。”,说罢提马上前。
清晨的瞿沽城,城门敞开了一条缝。三名守城的兵士拿着扫帚在清扫城前的土地。冬季的土地,容易在雪后结起一层薄冰,为了防止进出城的百姓打滑,需要时常清理。
都兰下了马,绕过眼前的山头,趴在坡地之上。见半开的城门内,驶出两辆牛车,其中一辆牛车在城门外不远处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名抱着粉色头巾的少妇。车夫也下了车,同那少妇一起,从车后取下三张木桌,并几把板凳,又将凉棚支在木桌边。看来是一个早点摊。少妇搭锅做饭,弯腰往锅下添柴火。扫地的其中一个兵放下了手里的笤帚,往早点摊走。
同时行出城门的另一辆牛车上满是蔬果,并两只肥大的鹅。拉蔬果的牛车,在早点摊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牛车的主人先在地上铺上了毯子,接着才把蔬果码放在上面。
一切看来井然有序,对于瞿沽城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清晨。
都兰退下土坡,翻身上马。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摸了摸自己几乎已经坏死的右臂,从腰上抽出他的刀,向当空一指。明晃晃的刀锋在晨曦初露中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
都兰左臂一挥,刀锋直指瞿沽城的方向,三眼凤凰旗帜挥舞过后,随即响起雄壮的号声,号声在瞿沽城上空回荡,“杀!”的吼声混合进都兰军特有的雄浑冲锋号声里。都兰胯着战马率先冲下山坡,身后跟随的滚滚如潮水的砍杀声和马蹄声响彻天际。
瞿沽城城墙之上的守城官兵,在都兰军队大军压上地平线的那一刻,才看到黑压压如潮水的敌人,慌不择路地燃起烽火,吹响敌人来袭的警告。门前扫地的三个兵和牛车上的人,看到突然出现的大军更是吓得愣在当场,待醒转神来赶忙返身连滚带爬往城中逃去。城内的人同样看见了城外的情况,城内的官兵吹响了紧急关闭城门的号角,却听都兰军队方向,亦在同时吹过三声加快冲锋的号角,都兰全数兵马在瞬间加快了奔袭的速度。身后的朝阳跃上了地平线,刺破笼罩瞿沽城的晨雾,洒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都兰长刀直指瞿沽城即将关闭的城门,他要趁着这个空档,直接冲破城门的防守,杀进城中,一举夺下瞿沽城!
铁骑的奔袭在瞿沽城喇叭形的城门前形成震耳欲聋的回响,都兰身后的一排弓箭手在距离城门不足二十米的地方,训练有素地拉弓搭箭,准备用第一波箭雨,帮助最前排的骠骑营冲破瞿沽城半开的城门。
厚重坚实的城门还有不足十米便要关闭,都兰带领的冲锋骠骑营已经疾驰进了瞿沽城前的喇叭形地带。都兰左手手腕微动,已经做好了砍杀的姿势,准备下一刻便手起刀落,斩杀掉拦在最外面的几名正在关闭城门的官兵,率先杀入城中。
就在此时,他胯下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呜咽的短促嘶鸣,都兰眼前画面在瞬间向下坠落,他身下的战马不知为何,忽然一脚踏空,四蹄顺势失去着力点,沉重的马身因为急速奔跑的惯性朝前滑去,都兰被突然失蹄的马重重甩下马背,身子砸向地面!又是滑出去数米。
都兰支撑着从地上站起,他的手掌在刚一触及身下的土地之时,面色突变,朝着身后潮水般来袭的军队呐喊,
“停下!城外的地面有问题!”
门前的雪地上被洒了水然后铺了一层薄薄的土壤,远远看来并觉察不出端倪。但对于急速奔跑的骑兵军队却是极端致命的!
但为时已晚。越来越多的兵马接二连三冲进了瞿沽城喇叭形城墙形成的阴影里。
急速冲锋的骑兵根本来不及勒住发狂奔跑的战马!大批的马因为打滑的惯性朝前失控地撞过去,撞在前一波摔倒在地的骑兵身上。一波又一波的人滑到撞在一处,城门口乱作一团,人和马扎堆摔在城门口,马压断了人腿,人手中的长刀直扎进马的筋骨。原本的战线几乎已经完全崩溃!
跟在身后的一众骠骑营的军马,还没来得及看清前面的同伴是如何马失前蹄的,所有的马和人几乎是在同时,用和都兰同样的方式向下坠倒甩出滑出。都兰尚未站稳,便见眼前拉开了阵线的骑兵像被洪水冲塌的巨石般眨眼间人仰马翻,在眨眼间向自己砸来。他本想上前捡起自己的武器,却再次被滑来的战马撞倒。摔倒的沉重马身同时也压倒了想要挣扎站起的骑兵,有些人甚至直接被压断脊骨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都兰的军队在顷刻间,被自己和滑到的同伴撞击得溃不成军。
身后的城门并没有在此刻关闭,而是不知被什么力量从城内的方向突然打开,都兰被一波波打滑撞上来的马匹和人压在了人堆的最下层,却听耳边五声短促的冲锋号响起。那是最后一击的号角!都兰的心脏被气愤和不安牢牢攥紧几乎炸裂。在城内出现了一拨人的同时,两面的城墙上,也在同时出现了两排弓箭手!
箭雨点一般落下来,箭头击穿铠甲的索索声和哀嚎声合着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求饶,在都兰的耳边回荡。
第一拨箭雨过后,城内冲出的人手持刚到将摔在城外的都兰兵士一一砍杀。一切简单至极,被摔下马背的骑兵丢失了手中的兵器,在城内冲出的兵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瞿沽城城门外迅速堆起一座尸体的小山丘。
这不是战争,而更像是屠杀。
屠杀从黎明伊始,持续到日头高升。冬日的太阳并不灼热,但足够冲破晨间的雾气。
都兰终于从尸堆中爬出来,满身是血,但都不是他的血。这对他而言是最严正的耻辱和嘲笑。
他看到城内缓缓步出一个身影,一个女人的轮廓。都兰透过迷了双眼的血雾看出去,看到古拉苏塔那张美艳绝伦的脸。
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正充满戏谑地看着都兰。在古拉苏塔身后,站着一个锦衣华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用仰慕的目光看着古拉苏塔绝美的容颜。
都兰找不到自己的刀,从身后的尸体上随意拔下一把刀。手里没有了刀的都兰,就好像被掏空了头脑。他狂吼一声冲古拉苏塔道,
“不可能的!即使杀了我,库倾拓马也不会是你的!”
古拉苏塔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黝黑精致的小瓶,故意在都兰眼前摊开手掌,将那瓶中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一只拇指大的黑虫。
古拉苏塔刻意将那只黑虫举到都兰眼前,炫耀似地摆摆手,温柔问道,“眼熟吗?它可是你的老朋友了。”
都兰面色剧变,他认得,他的确认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
“你手上的那些小虫子,吃得再大一些,也是这个样子。”,古拉苏塔像一只捉到老鼠的猫,笑得轻颤,看着都兰。
都兰的双眼因为滔天的厌恶和愤怒而变得赤红,他举刀便朝古拉苏塔砍去。古拉苏塔向后轻巧一闪,手掌握起,掌心的那只黑虫发出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在古拉苏塔手里被碾得粉碎。
都兰手里的刀“哐当”落地,他捂着心口跪了下去。他只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在一瞬间烧起来,在古拉苏塔碾碎那只小虫的同时,有一团火焰迅速攒起将他周身笼罩。
他跪在古拉苏塔脚边。古拉苏塔脚踝上的金铃随着她的步子响起一串清脆的叮铃。
“疼吗?马上啊,就不疼了。”,古拉苏塔的声音异常温和,在都兰眼前重新摊开掌心。方才那只黑色的虫子,在她的手掌中化作了无数的灰烬般的灰色小虫。
都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别急,别急。”,古拉苏塔伸手擦拭着都兰脸上的血痕,
“以后啊,我们有的是时间说话。”,话音刚落,古拉苏塔自怀中抽出一把通体洁白的短剑,直接贯进了都兰的心口。都兰未及反应,眼中的神采已在瞬间被一层浅灰色的阴霾覆盖。古拉苏塔手心一转,一团被黑色瘴气包裹着的猩红色内核自都兰眉心两侧的天应穴处散出。
古拉苏塔笑着,托起那团瘴气,瘴气内核的猩红色光电忽明忽暗,
“你知道你死在谁的手上吗?哈哈哈哈哈,”古拉苏塔笑得几乎要流出泪来,“是你最相信的,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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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倾拓马高原,新历72年,都兰王朝溃灭。”
庄漓背手站着,身后一个史官模样的人,正低头端正写下庄漓方才出口的话。达米扬世子饶有兴味地玩着手上的一只波斯猫。
“好了。终于可以出发去会一会,我那个无能的太子哥哥啦。”
波斯猫从达米扬世子怀中蹿了出去,
“你那个哥哥真的是没用得厉害,杀一个几乎就是空城的大郢金殿,居然也能负了伤。”
“负伤算什么,我本以为他会直接死在金殿上,就省得我再多动一次手。”
“从此,大郢便和我巴塔米城邦,不,巴塔米金羊王朝,共享库倾拓马高原那块粮仓咯。”,世子心情显然极好,把蹿出去的波斯猫抱回来。
“那是自然。”
庄漓饶有深意地看一眼玩猫玩得正欢的达米扬世子,踏出门去。
他站在天绝关制高点的城楼之上,俯瞰脚下的景致。傍晚的风吹过高楼,关口西侧,遥望可见库倾拓马高原边界的壮阔,另一侧,则是深入大郢腹地的通途。
“我的年号叫什么呢?就叫,朔坤吧。”
庄漓颔首而笑。天际处,残阳如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