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几岁了?”
“十二了。”
“还有四年……”空芒散喃喃细语。
“什么?”禾乱尘没听清。
“没什么,你即便知道我的现状也甘愿继续认我为师,我便尽一尽身为人师的职责。”空芒散道:“若在学院修习时遇到不懂之处,你大可来问我,我虽不能亲身演示,但用言语点拨你一下还是可以的。”
“这个……”禾乱尘想拒绝说这倒不用了,不是他夸口,以他的聪明才智,若是连他都学不会的术法,空之一族里……咳,学院里也没人能学会了。
“这个……既然师父如此说了,徒儿便却之不恭了。”俗话说得好,说话留一线,免得来日打脸。
后来,学院老师教的术法知识越来越深奥,禾乱尘每每想起今日,便深觉这是他有史以来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不愁没有话题可以说了!
若论空之一族里谁的阅历最丰富,空芒散必是谁也撼不动的第一。
禾乱尘遇到的“难题”,她能以一句话解释清楚,句句通俗易懂,虽然每一句话都是她以前走过不少弯路得来的教训。
有时候她不会直接点明,而是通过提问来引导禾乱尘去思考出答案。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
“师父,学院明天要进行毕业考验,您……会来学院为徒儿加油打气吗?”
以前的学院是学生到了十六岁就可以直接外出历练,而现在却要通过考验才能毕业,其中缘由是为了确保他们拥有足够保护自我的能力。
空芒散淡笑着摇头:“我这一把老骨头,怕是走到那里的时候,天都黑了。而我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白天黑夜,你说的明天究竟是多久?我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了。只有你来找我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一天已经过去了。”
禾乱尘拧眉:“师父……”
“通过你问我的问题之深度,以及你思考问题之速度,我敢肯定小禾应当很厉害了,不需我的助威也定能毫无悬念的通过考验。”
禾乱尘微微苦笑,少年微低哑的嗓音掩着些许悲悯:“……嗯,师父在这里安静等徒儿来报喜讯就好。”
临走之前,禾乱尘试探着问:“师父,如果我没有通过考验,你会不会生气?”他走了,还有谁会来陪她呢?或许族长会再找另一个人吧……
空芒散道:“如果你尽力了却没通过,我不会生气,但你若是故意为之,我便会叫空翰告诉负责考验你的老师,让老师给你个特例,直接批准你通过。”
禾乱尘苦笑泛开:“您如何知道我是真过不了还是假过不了?”
空芒散食指点着自己的头,虚无缥缈的回了一句:“感觉。”
禾乱尘缄默不言,与空芒散并排坐于阶上,然后在夜幕降临时起身,“师父,徒儿回去了。”
空芒散就在那时,开始在脑海里默默的数着数,以此来推算时间。当她数到七千二百时,她撑起身子,走出了录生塔。
以往禾乱尘给她描述塔外的景象,她会跟着在自己的脑海里编织出相应的景象,并随着禾乱尘后来的描述而改变相应的布局。即便她目不能视,脑海里的“地图”也能大致和真实的景象重叠,应当出不了多大的差错。
只是多年未走远路,这副朽躯要走到位于山巅的学院谈何容易?故她要连夜赶路。
嘴上说着不去,背地里却想着到时候突然出现,给那个陪了自己多年的孩子一个惊喜。
然而这一切,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第二天,学院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考核赛,却因为一件事引发的连环“血案”,考核被迫暂停了。
“咦?禾乱尘竟然在最后关头折返,冲出了学院?!”
“他可是学院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学生啊!”
“哦不!他会不会因此被判考核失败?人家还想同他结伴出行,再顺便发展发展关系呢……”
“滚!禾乱尘是我……们大家的!”
“他好像是听到几个人在谈:学院门外的学生和一个想要进学院看比赛的瞎眼老奶奶发生了争执?”
“……啊?我们族里有老人家吗?”
“连大叔大婶都没有好吗!”
“就是因为没有,才会起争执的吧?”
禾乱尘刚冲到门外,就看见好几个学生围着角落里的空芒散,其中一个推搡了她一把,没控制住力道,把还有好几步到崖边的空芒散给推下了山崖……
寒冷直锥心底,凉了四肢百骸,禾乱尘脸色惨白,脑海空白一片,接着身体就飞奔了过去,飞身一脚将推了空芒散的那个人踹下山崖,连同他自己也下去了。
崖边回荡着他愤怒到嘶哑的吼声,“我要你给她陪葬!师父——!”
禾乱尘很清楚,就算崖下有深潭,以空芒散的身体,摔下去也是必死……
“不好啦!前方急报!禾乱尘一脚把那个推了老奶奶的学生给踹下了山崖,然后他自己也跳下去了!而且还大喊着‘师父’二字……”
“什么?!”
“那个老奶奶是禾乱尘的师父?!”
不久后……
“急报急报!大事不好了啊!”
“又怎么了?难道已经捞到山脚下的尸体了?”
“呸!尸体泥煤!禾乱尘吉人天相!况且又不是不会飞!你才死了呢!”
“不是啊!是族长!他,他他,他也跳下去了!”
众人齐喷:“我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因为一个老奶奶引发的惨案?”
“有时间在这里发愣,还不快去山脚下救人!”
“对啊!快快快快!”
“禾乱尘你挺住!人家这就来救你!”
“哦?你们都去救禾乱尘,那……族长!小女子来啦!”族长也很帅啊!
崖底下,云雾缭绕,灌木丛生,树林茂密,溪水潺潺。
空芒散从崖上摔落下来,掉到一半时,挂在族长空翰腰间的芒痕便挣脱剑鞘,犹如一道光芒,划破长空而来,救了空芒散。
空芒散坐在崖底湿润的草地上,双手捧着芒痕叹息:“为什么要来救我呢?我现在的这副残躯只会是拖累,摔死了最多被为数不多知道我的人笑一下,我也正好可以摆脱这副躯壳,重新开始。”
空芒散话毕,芒痕剑身便泛起柔和的金光,将空芒散包裹入内。
这把由她的数世修为凝化的剑也有了灵性?
“师父——!”
禾乱尘呐喊的声音传至空芒散耳畔,空芒散睁开眼,抬头。半空中,禾乱尘脚下踩着一个人,若他们就这样落地,禾乱尘脚下的那个人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空芒散抬手作法,无形的法力涟漪承着二人缓慢平稳的落地。
“呼,得救了……奥!”禾乱尘脚下的人重重的舒了口气,然后就被禾乱尘重重的踩了一脚。
禾乱尘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盘腿而坐的女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你是……?”
空芒散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反问:“你是小禾吗?”
“师父?”禾乱尘惊讶的张着嘴,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只有空芒散才会喊他小禾。眼前之人的穿着和他的师父一样,除了枯槁泛黄的长发变成柔顺的银发,老妪变成了年轻女子……发,发发发生了什么?师父变得这么漂亮忽然有些方。难道这就是话本里说的落崖不死必有奇遇?
飒——
一个修长的身影飘落了下来。
空翰是追着芒痕来的。
“芒姐姐?”空翰不确定出口问道。除了他自己,唯有空芒散可以驱动芒痕。空翰看到芒痕在眼前的女子手中,他不得不联想到跳下崖之前听到的字眼,比如什么老奶奶,争执,落崖……偏偏芒痕剑还刚好飞往这里。
空芒散叹了口气,站起道:“眼下先出去再找时间和你们解释。”
——
“跳崖”事件的来龙去脉被解释清楚后,明天考验赛继续进行,禾乱尘要重新考核。
空芒散出现在学院的人面前时是披着斗篷的,故她在外人中的形象还是那个老妪。禾乱尘拜了个老师父这件事成了一时的笑柄。
师徒二人回到录生塔。
“师父,既然您不再是年老的模样了,为何还要遮掩?”禾乱尘听着那些讽刺话就来气。
空芒散拉下兜帽,享受着久违的光明,只是目光触及缠绕在录生塔上的枯藤,所有的好心情都随之泯灭了。芒痕剑把她这一世被劈散的修为还给了她,还修复了她的身体。唯独当年的青丝,如今的白发,应证着那不可磨灭、刻骨铭心的往事真实存在过,而不是她的一场稍长一些的梦。她有些害怕,如果有一天芒痕修成了人形,那么……会不会意味着一场灾难的来临?
空芒散垂下眼眸,道:“我不想让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看到我的这副神情罢了。”
她的神情……极富感染力的悲伤。
禾乱尘转到空芒散身前,嬉皮笑脸的问:“那师父我就不算无忧无虑了?”
空芒散摇了下头:“你看了那么多年,还没习惯吗?”
“不一样啊,一个是满脸皱纹,一个是肤若凝脂,差别大了。”禾乱尘看着这美得如梦似幻的人,怔怔心叹,“以前是单纯的悲,现在,多了一样——伤。令人怜惜、心颤的伤。可见同一副神情,不同的皮囊所表现出来的力度也差之甚远。”
空芒散眉目一转,想起什么似的,质问禾乱尘:“你为何在考验的最后关头跑了?还把那个孩子踹下山崖,若不是我接住你们,他岂不就死了?”
禾乱尘回答得理所当然:“听到自己的师父被人欺负,难道还能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倒是您,那副身躯摔下去才是必死吧?当时被吓个半死又被气个半死,让他下去给您陪葬有什么错?若有错也是他错在先!”
空芒散想想觉得有些道理,自己曾经也有意气用事,行为极端的时候。
这回轮到禾乱尘质问,“您昨天不是亲口说不去的吗?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空芒散淡笑:“因为你通过考验后就要出去历练了,你陪了我那么多年,忽然有些舍不得,即便我什么也看不见,至少也要站在那里,满足一下你最后的请求吧。”
禾乱尘的心蓦的咯噔了一下。
最后弱弱的说了一句,“师父,您的这副模样说出这句话,徒儿会多想的。”
空芒散:“……”
空芒散去看禾乱尘的毕业考核。考验开始之前,眼圈有些黑的禾乱尘悄悄摸摸的拉空芒散到角落嘀咕。
“师父,若您真的舍不得徒儿,徒儿不过这考验就是。”这个决定他昨晚就想好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是以什么样的理由不通过。
空芒散神秘一笑:“你确定?”
禾乱尘立即捂住心口,不行,这样的师父总能轻易剥夺他的思想。
空芒散继续道:“为师还打算出去走走,你倒想留在这弹丸之地。”
禾乱尘:“嗯?”等等!这意思难道是,“师父您要和徒儿一起出去历练?”
“你历练你的,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能不能让徒儿跟着您啊!”禾乱尘恳求,差点跪下来了。
“你先把考验过了再说。”
“好的,您在此地不要静候片刻,徒儿去去就回。”
唉,考验嘛,小菜一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