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外界人能逃的逃了,逃不掉的已作了藤蔓的养分。同是第一次见识到冼端云真身的空之一族人由心底产生出了畏惧。
冼端云回过神来时,只见火海被开辟出了一条道路,空芒从中悲怆走出,双手捧起,一团柔和的光芒聚拢于掌心。
她的手上是包括空忘在内的空之一族人的魂魄,手心上的那团光芒在保护内里的魂魄,使其不受法则影响而化作血穹树。
冼端云震惊,空芒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满头柔顺的青丝逐渐变白、变枯槁……这是在燃烧生命?
他忽然抬头,咬牙,似是下了一个犹豫了很久了决定。
守在阵法前的藤蔓腾起,向天冲去。
穿过云层,穿过终年不散的雾气,他看到了,所谓的穹顶。
……
藤蔓从天空倒退了回来,沿着蔓延来时的方向缩回原来的平原,然后……缠上与平原有半湖之隔的录生塔,勒紧。
他,要将录生塔摧毁。
“我看见了,穹顶的符文,和录生塔周围悬浮的符文……一模一样。”冼端云冷笑。
空芒猛然回头,大惊失色:“不要!住手!快回去!冼!端!云——!”
录生塔四周悬浮的符文链光芒大绽,晴空骤暗,血色的雷电毫无预兆的接连劈落而下……
轰隆隆——喀——
空芒目眦欲裂,返身将还站在原处的冼端云,即脉藤的灵体收进了手中的光芒里。
三十三道雷声过后,轰鸣的响声戛然而止,天空放晴。映入眼帘的景象令所有空之一族人窒息。
被劈了三十三道血雷的录生塔分毫未变,而缠绕其上的脉藤却被劈成焦炭,残缺的干黑叶片纷纷凋落,铺满了湖面,顺着脉藤的藤身部分往根系的方向看去,没有被劈的部分亦失去了生命力,干枯如秋日老树,这棵方才还左右了战争的巨大脉藤……死了。
空芒垂下眼帘,一步比一步艰难的朝着阵法的方向走去,她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说与谁听。
“每一名族人死后,魂魄和血肉之躯无论滞于何处,最终都会被引回,化作血穹树。当他们生长到冲撞了穹顶的符文时,血色的树汁或黏附于穹顶的符文,或沿树干滑下,或落到云上,然后被雨水冲刷,沿着河流流到录生塔所处的那座湖中,创造出新的灵魂,新的族人……”
“所以每一场血雨就代表着有一名族人永远消失于此世间,连尘埃都不剩。”
“冼端云,你后悔知道真相了吗?”
被裹在掌心光芒里的冼端云因真身被毁,苦痛的跪坐而下,捂着头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嘶力竭。
若非空芒护着,冼端云怕是早已承受不住而溃散了。
空芒停在阵法前,打开阵法,把掌心中的他们送入冥界,轮回。
恍惚中,冼端云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视线里,出现他想不明白的景象。
空芒把他们放进阵法里的那一刻,血色雷电再次落下,满头枯槁白发的她却笑了,笑得和煦如春日暖阳,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她的悲伤。
“为什么……?空芒!”冼端云想冲出去,替空芒挡下那道即将落到她身上的雷罚,想问问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才能笑得如此无忧无虑,无所牵挂?为什么……
法阵将他们送离后,空芒便在血雷落下之前,直接用芒痕毁掉阵法,避免他们的魂魄被勾回,否则一切都白费了。
空芒接着转手将芒痕掷了出去。
轰——血雷落下……
经年之后,空之一族族地有了新的传送阵法,新的族长,族长只有得到一柄名为“芒痕”的剑的认可方可继任。
空之一族被外界感染,族长有了属于族长的庞大府邸,有园丁护理,护卫看守,婢女仆从随行,族人听从族长调遣,完成族长委派的任务……
而录生塔侧面的塔檐下,住着一个被所有族人遗忘的怪人。她形容枯槁,满头白到枯黄的头发像篷草一样,发下遮盖的双眼闭合,她经常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时与一堆干草无异。
“没用的,一切都是徒劳,不管了,随他们去吧。不管了,不管了……”
从来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就像曾经,不会有人知道在空芒之前的族长的名字是什么一样。
实际上,空芒之前的族长都叫空芒,只是每次都因触犯法则而身死,被法则从他人的记忆中抹去,周而复始……
那道血雷劈散了她的修为,劈瞎了她的双眼,故意没有剥夺她这一世所剩的寿命。她守在录生塔旁,将芒痕亲手传给一代代新的族长。
她会对这些族长说:“你手中的剑不是用来杀戮的,而是用来守护族人的。”
也只有这些族长才知道,交予他们芒痕的人并不是上一任族长,而是这个守在录生塔旁、易被他人看不起以及嫌弃的老女人。
空芒在自己的名后加了一个字,散……空芒散。
“族长真正的职责是什么已不重要,他们能按自己的想法去走便好,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
“我明明是想毁了这一切,却又不得不保护他们,要保护他们,就不能毁族地……”
“忘儿,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忘记所有,即便会可悲的什么也记不住。”
“你们如今过得好吗?离开了空之一族,封印了你们的记忆,应当可以像正常的生灵一样在外界生活了吧?”
“无情……下一世便做个无情之人,将所有活着的族人驱逐出去,摧毁这座牢笼。”
“之后呢?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目不能视,族地的布局会因血穹树的荣枯而改变,她哪里也去不了,相当于变相的将她囚于录生塔旁,什么也做不了,尽管通往湖心录生塔的那一条路桥从不封闭,谁都可以来去自如,除了无法进入塔内。
不知过了多久的某天,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打破了空芒散寂静的世界,先是“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的声音。
“师父在上,请收弟子禾乱尘为徒。”
她循声转过头去,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淡淡的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什么也教不了你,拜我为师还不如待在学院里什么也不听学到的东西多。”
“咦?”禾乱尘疑惑:“您不是空翰族长的姐姐吗?应当比族长差不到哪儿去的吧?”
她转回头,面向粼粼湖水,似笑非笑:“他叫你来拜我为师的?”
禾乱尘摇头:“不是,族长说您一个人独自在这儿一定很孤独,所以让我来陪你……咳。”说到底就是他以为族长的姐姐一定很厉害,陪人嘛,顺带拜其为师不更好嘛?既能完成族长的交代的任务,又能学到本事,两全其美啊。
想得很美好,事实却不然。
空芒散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什么交换?”
“我给你讲故事,你为我描述塔外的景象。”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学院里的老师们讲的故事我都听腻了!”
于是,禾乱尘依旧正常的去学院修习,课后便飞奔到录生塔,听空芒散讲故事,然后自己又为她描述塔外的景象是什么样的,细致到几步之后有几棵草几棵树几朵花,左右是草丛还是树木,哪种花又开了,哪棵树又死了,哪条路中央又突然多了棵树……
虽然空芒散说的故事最后结局都是悲剧。
“师父,今天的故事还是悲剧吗?”放学后风风火火跑来的禾乱尘看到空芒散后,突然蔫了的问。
初次见面时,禾乱尘二话不说直接拜空芒散为师,尽管空芒散没同意收他,但禾乱尘是个有原则的人,一刻为师,终身为师。以致后来族人们皆把他拜了个一无是处的师父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
空芒散顿了顿,笑着摇头,“这是最后一个故事,恰好是所有故事中唯一一个结局好的。”
“啊?最后一个?要不师父再编一个?两个?三个?就算是悲的我也认了。”
“没有了,所有故事都不是空穴来风的,你且听听这最后一个故事吧。”
……
禾乱尘听完后眉头皱成一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父,这故事哪里好了?主人公燃烧自己的寿元保护至亲的魂魄不散,然后把他们送到冥界投胎转世,而她自己呢?承受刑罚,被雷劫毁尽一身修为,双目失明,因强行燃烧寿元而衰老,被囚禁于牢里,还被所有人遗忘……”
空芒散莞尔,但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禾乱尘瞥了眼空芒散,忽然脑海灵光一闪,打了个激灵,唇瓣颤抖的问:“师,师父……那都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空芒散没回答,算是默认了吧。禾乱尘至此对空芒散有所改观,空芒散没有故事了,他还是会每天都来陪她,说与她听哪里哪里有了变化。
“师父,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老了,走不动了。累了,多歇歇吧。”
禾乱尘莫名的感伤,抹了抹眼睛,会不会是因为悲伤的故事听多了,连自己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呢?
“师父,你希望他们回来找你,带你走吗?”
“我希望他们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一切。如此,我便能安然的待在这里,等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他们回来了。”
“……”禾乱尘怆然。“明明是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切,现在听来却有些讨厌自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