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场上一地枯黄的草满是湿气,地上伫着的两把木剑也因吸附了一夜雾水的缘故,变得又湿又重。
“将老夫教你的剑法完整的对老夫使一遍。”杨丘仞随手提起其中一把木剑,负手道。
易千由低头握着湿滑的剑柄,拔出剑后甩了甩剑尖的泥土,暗自忏悔:“下次定要记得把剑拿回去!”
每日清晨握着这么一柄沐浴了一夜“月华星露”的湿沉木剑,体验真的不怎么好。师父不嫌弃,他嫌弃啊!
剑柄被握久了,表面本来就已经很光滑了,再加上经常处于湿气之中,腐朽也就更是情有可原了,滑腻腻的剑柄一握,挥剑时稍不注意就会脱手,然后伤到什么马啊人啊的可就不好了,当然这个“人”指的不是他的师父,而是他自己。
剑脱手了,轻——什么也没砸到则被训斥,重——砸到马或剑飞出了练武场则被罚。
前者也就乖顺的听两三句刺耳的话罢了,但后者,受罚也罢了,被砸的马就……记仇了,下次它们可能都不让你骑了。比如小黑……
无论怎么说,受伤的总是他就对了。
“手太高了。”
杨丘仞继续负手站在易千由的面前,躲避易千由向他挥过来的木剑,偶尔出剑抵挡,或易千由哪个姿势动作不对了就直接打偏易千由的剑,上前一步用剑背拍在他出错的部位上,直到易千由摆对姿势为止。
“手腕用力,出剑要快。”
“啧,肩膀别甩出去!”
“开始教你的时候老夫说的你都忘了吗?再练一遍。”
易千由咬牙:“是!”
每天,易千由都是在小黑小红小白满含悲愤的低鸣外加怒视中完成晨练的。
每次晨练过后,易千由整个人就如趟了趟沼泽一般,衣服又湿又脏,总要去换一身衣服才能去用早饭。
南方的清晨大多数时候都是潮湿的,一次晨练对于易千由来说就等于一次泥打滚,他曾向杨丘仞提议过:“师父,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晨练?比如说后院,那里的地面较硬,还没草。”
杨丘仞当时斜睨了他一眼,冷哼:“还离你的房间很近是吧?可以多睡一会儿懒觉是吧?”
易千由扶额:“师父您又想多了。难道您没注意到您的徒弟每天都要换好几身衣服吗?徒儿像是那种会偷懒的人吗?只是换个地方而已啊。”
最后杨丘仞自然是没有换地方,按他的话来说就是:此乃府中绝佳磨练意志,锻炼坚韧能力之地。
易千由捂眼,无声泪:算了,师父您开心就好……
用完早饭后,杨丘仞竟一反常态的拍了拍易千由的肩,笑容意味不明的说:“徒儿,今日休憩一日,老夫带你出去历练历练。”
“出去历练?真的?”易千由以为自己听错了,师父不是说自己越少出府越好吗?
杨丘仞点头:“没错,去换一身最不显眼的衣服来,扮成老夫的随从即可……嗯?人呢?”
杨丘仞话刚说完,易千由便“嗖——”的飞速跑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待在武丞相府里三年都未曾踏出去过半步的他,在听到杨丘仞亲口说要带他出去时,他的心早按捺不住的先飞了出去。
“要不要带上剑?以往经常看到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美,地痞小偷之流光天化日行窃的情景,说不定我也会遇上,当一回英雄呢?”
“嗯?不对,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名字,那就无名英雄吧。”
“穿什么好呢?师父说要不起眼,”易千由打开衣柜,看着里面的衣服撑起下巴思索道:“好像每件衣服的制式都差不多……”都差不多的华贵飘然。
他的衣服都是絮儿叫人帮他订做的,每件新衣的价格最多不能超过五十两,换句话说就是一件新衣有五十两的挪用银,用不到五十两的话可以累加到下一件新衣上,然后……易千由扶额,然后絮儿在订做她自己的新衣时就朴素一点,垒钱给他做华服了。
有个很壕的师父和事事向着他的姐姐不知道是好是坏,反正现在他有些淡淡的忧伤。
忧伤只是一瞬间的事,易千由随手一挥伸进衣柜里,拿到哪件穿哪件不就行了?每件都差不多不是么……
半炷香后,杨丘仞看到易千由来了,瞥了眼后觉得没毛病便从坐着的主椅上起身,负手昂头就朝门外走去,再次嘱咐道:“记住,无论遇到谁都只说你是老夫的随从。”
易千由连忙跟在杨丘仞身后,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应答:“是,师……老爷。”这口有些难改,就怕一不留心嘴快了,但若喊顺口了想改回来也难啊……
武丞相府位于衡国北部的濂州,濂州不比皇城富饶,但也是个江南水乡,行船颇多。两国的商贾也会在两国休战时来往贸易,一开战,那就是各回各家了,否则定会被当成奸细论处。
易千由一边留意走在前面的杨丘仞,一边左瞟右看。
宽大的河道上有华丽的画舫、花船,也有载满货物的货船、载人的小舟,河岸边还有在捣衣的妇女,堤上的一排排杨柳柳条随风起舞,枯黄的枝叶覆盖了堤岸一片,两岸的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太阳才升起不久,集市就已经热闹不已了。
易千由跟着看着,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候,杨丘仞忽然停了下来,说:“到了。”
易千由疑惑的偏出头看向杨丘仞的身前,到了?到哪了?不是说历练吗?来集市巡查?还是找谁?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不得了了。
“老爷,您确定到了?”易千由错愕的问道,这“红梅楼”是什么?答案在看到那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笑容风骚柔媚的女人以及进进出出的色眯眯的男人后便了然于心了。
杨丘仞一本正经的点头:“对,咱们进去吧。”
易千由张大了下巴:“……”
师父,您不是说要带徒儿来历练的么?来青楼历练?历练什么?传说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定力么?
但现在带徒弟来这种地方真的好吗?!您徒弟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老鸨笑得格外明媚灿烂的迎上前来,扇着不知沾上了多少胭脂粉和酒气的梅花扇,摆着妖娆的身姿对杨丘仞说道:“哎哟,老身终于是把大人您给盼来了,您不知道呀,您许久不来,连咱这红梅楼的花都不香了,姑娘的笑声也不甜了,这不可都盼着您呢~”
杨丘仞笑着点了点头:“老样子,给老夫一个雅间,娉儿姑娘可有空?”
老鸨手中梅花扇一扇,感觉满空气都是那胭脂粉在飘洒,她满是皱纹的脸抿唇一笑,伸着脖子点了个头:“有有有,就是没有啊也定会变成有来,大人快请楼上坐,娉儿马上就到。”
“嗯。”杨丘仞随手从怀里掏出张千两的银票给老鸨后便负手朝红梅楼走去。
易千由还能怎么办?老爷去风花雪月了,随从自然是……楼外候着了,跟着那不是扫老爷的兴吗?
“嗯嗯,在外面候着。”易千由这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后,还来不及称赞自己的机智,杨丘仞的喊声便传来,泯灭了易千由的“自以为是”。
“老夫的随从呢!你这随从是怎么当的?供你吃好穿好,还不好好工作?快滚进来!”
仿佛瞬间老了五十岁的易千由弓腰驼背:“……是,老爷,小的失职,小的这就进去。”
内心泪流成河:“师父,昨晚听了您的过往,徒儿以为您是一个痴情之人,以为您对师母的感情矢志不渝,但现在……徒儿要将这一认知收回。”
“师父您随意就是一掷千两,这么败家,师母她知道吗?”
“师父您风花雪月也就算了,还带着您的小徒弟,这么教坏您的小徒弟,师母她在天之灵知道吗?”
“师父,若是絮儿姐、大厨娘二厨娘她们知道徒儿去了青楼,徒儿还不得被扒层皮?”
易千由有气无力的跟着左右逢源的杨丘仞上了三楼。
他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低垂着,刷子似的睫毛末端微微上翘,眼睛一眨就好似两只黑色的流羽蝶欲扇翅起飞了似的,他好像因为什么恼心事而微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细碎的额发随走动摆晃,鬓角的绒绒碎发摩挲着小麦色的柔和脸庞,墨发用一条黑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一身轻便的墨色华服飘然,宽大的腰带及衣摆上都用暗金色的丝线点缀着花纹,一看就像个贵公子偷跑出来,为不引人注目的打扮……
这也直接导致他从走进红梅楼里的那一刻开始,上前来搭讪的青楼女就好几个。
出门前,杨丘仞看到易千由的这身打扮时觉得没毛病,大抵是因为易千由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穿的,他也已经见惯了的缘故吧……
“哎哟,这位小哥,年纪轻轻的就来逛这烟柳之地,可是为了寻求刺激?”
“这位俊俏的小哥,要不要姐姐来陪你~”
“小哥这么可爱,一定不会选那些庸脂俗粉的哦~”
“小哥,奴家怎样?可还入的了小哥的眼?”
青楼女们搔首弄姿,不断朝着易千由抛媚眼。
易千由接连不着痕迹的躲开欲粘他身的女人,快步的走上三楼楼梯口后才回头,笑容灿烂的拒绝道:“多谢各位美人姐姐的好意,小弟只是个随从,跟随老爷至此,无意寻花问柳,姐姐们还是不要将这大好光景花在小弟身上为妙。”
这灿若星辰的回眸一笑,让那一众姐妹们感觉心口好似被什么拽了一下,愣是呆愣了半刻。这青楼里什么样的男人她们没见过,就是未娶一姬一妾的武丞相不也来了?虽然武丞相只是来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