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衡九十六年五月。
易千由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屋脊上,一手垫着头,一手摇着把折扇。那金色的扇面上,正面写着潇洒的“易”字,反面则写着大气的“钱”字……
与以往明显不同的是穿着由原来的主色调灰、黑变成了现在的金。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他到哪都会晃眼得很,生怕别人看不见,也不知道他有钱似的。
穿着越贵气越能衬出自己的富有,对于赏金猎人来说,越富有表明实力越强,越强也就说明能完成任务的几率越大,几率越大主动来找他们的雇主自然就越多……
不过,富有的赏金猎人一般都会换了别的身份去挥霍钱财,倘若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岂不被仇家围困?可若不怕仇家找上门就另当别论了。
明月皎皎,星海阑干,月幕如沙倾泻,撒满大地。少年闭着的双眸眼睫轻颤,落于其上的莹莹和光随之浮跃,美好的脸庞仿似散发着如玉之芒,只消一眼便能惊蛰人心。
易千由悠然的躺在屋顶上吹夜风,等屋檐下的人谈完话,顺便听一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易千由所在的地方叫隅州城,位于距皇城一千多里的东方,从皇城到隅州城坐马车需要一个白昼。隅州城所在地势平坦,道路宽阔,水秀景明,是著名的烟花柳巷之地,许多富人子弟都会不远千里来这里消遣,富饶程度仅次于皇城,故也有“小皇城”之称,但因为是以风尘之地出名,所以很多人都对此地所不齿。
隅州城最闻名的勾栏叫绕君阁,据闻,绕君阁的现任阁主是道长肖离尘的另一个身份——肖弦尘。两个不同的身份,连带着性格也完全不一样。
人们不知其实他们是两个人。
肖离尘和肖弦尘是孪生兄弟。
肖离尘“仙风道骨”,远离尘世,肖弦尘魅惑众生,永坠红尘。明明血脉相连,同胎而生,命格却截然相反。
至于为何他们二人没有向世人解释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就要问道长肖离尘了。
绕君阁有十三层,层层由可推转动的门叶围绕组成外围的墙壁,外围的四根支柱又将门叶分成了四部分。每当夜幕降临时,面向大街的前、左、右三扇门叶就会推向后方,露出宽约一丈的长廊,然后男伶们就会在二到六层上吹、拉、弹、唱、舞,各显神通。既是卖艺吸引客人,又是在借此来博得富贾的垂青,进而被高价买走或包.夜。
楼层越高效果越低?街上的人看不见?
总有那么一群姑娘会霸占对街以及两边的酒馆茶楼客栈,所以绕君阁旁边的建筑统统六层高。
绕君阁七层以上,观赏风景,谈情说爱,不可描述。
第十三层的屋顶……真是高处不胜寒。易千由一根一根的将折扇扇褶收叠好,睁开眼睛站起,躺久了后背不舒服。
抬眼望去,灯火阑珊处人影绰绰,喧闹声堪比白日里的皇城。
易千由脚踩的屋檐下暗香浮动,屋内垂放的珠帘被夜风拨响,发出的一连串叮当声意外的和帘幕内传出的琴声相合,三名身姿打扮妖冶的男伶在半开的天台上随琴声而舞,两名穿着贵气的男人于屋檐下对坐而饮。
身着白袍的青年男子拍手称绝:“肖阁主的琴艺可称天下第一了吧?”
另一个雍容华服的中年男子答:“何止琴艺,肖阁主曾经可是才貌双绝。”
青年瞟了眼屋内,珠帘帷幔下只能大致看到里面端直的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的手在和缓拂动着琴弦,琴声也甚是柔和。青年转回头,问:“曾经?那如今呢?”
曾经,也可以是一天前,一个月前。
中年男子拂袖,抬手指向自己:“贤侄自己想想你伯父我年轻时的模样,再与伯父现在的模样对比便知。”
青年随即了然,容颜易老,身处风月场中的人最重要的是姿色,一旦容颜开始衰老,就会被努力往上爬的拽下去,一落千丈,粉身碎骨。管你什么天下第一,没有人愿意为你花钱,终究会被其他人踩进尘土里,翻不了身。勾栏里的人要么在容颜衰老前努力傍上一个金财主替自己赎身,要么自己攒钱替自己赎身,要么留在勾栏里受尽折辱而死,再要么,成为勾栏的主人。
青年忙回神,不解的问:“伯父带贤侄来这里不会就只为了听曲观舞的吧?”
中年男人摆手:“贤侄十岁拜入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斩坤派门下,不久前听闻你学成下山,特意请你来此庆贺一番,算是伯父这迟来的接风洗尘。”
绕君阁的第十三层楼是阁主的住处,肖弦尘成为阁主后就只为客人弹琴,不侍客,不见客。如果不是因为如此,青年也不会来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
青年举杯敬中年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青年直接道:“伯父有话直说吧。”
接风洗尘何必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多半是有事相求,且不可告知他人。勾栏虽然是是非之地,但却能用钱令这些男伶们守口如瓶。
中年男人镇定自若的放下酒杯,端坐着面向青年道:“三日后,太子长麒会微服私访民间,届时需贤侄助伯父一臂之力。”
青年神色一震,惊讶道:“刺杀太子?”一般谈及皇室中人出宫时,能让人密谋的都是如何行刺他们。
青年没猜错,中年男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微笑表情点头:“对,只要太子死了,皇宫就会陷入混乱,到时候……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了。”
黎国总是只有一个皇子能活到最后。两年前,出生没多久的十四皇子夭折了,这前前后后十四个皇子就只剩下三位公主,长公主长岚除外。当年负责接生二皇子的喜婆从家乡赶来皇城,冒死觐见,说出了一个隐瞒了十年的秘密——二皇子没死。
因为当年皇后生下二皇子时就被皇后吩咐好的人调包了,究其因果是怕二皇子被陷害,活不长久。
太子被找回皇宫后,守卫太子的人可谓里三层外三层,想下手都要先过层层护卫那一关,好不容易亲耳听到太子说要微服私访,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
中年男人会知道这一消息,还不是因为他是负责教导皇子的太傅李遣?天天被一群人盯着,进进出出要过一套检查,流落民间十年的太子回来后被关皇宫两年还好好的,但他这个太傅就感觉自己快疯了。
侄子李碾沉思片刻,把酒杯放桌面后起身,“伯父,这种事您还是找其他人吧,小侄不想连累师门。”
“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呢?”李遣从袖口里掏出一沓银票甩桌子上,扬眉道。李碾年轻难免气盛,从斩坤门回到皇城连家门都没进就先揍遍了大街小巷的小混混和小偷,后来想一展拳脚又苦于无处施展,于是想起了以血肉、苦痛、尸山、钱财铸成登顶阶梯的赏金猎人。
李碾有当赏金猎人的念头,但还没开始实行,想要一举成名,那些小打小闹的就看不上眼了。李遣以悬赏的方式让人刺杀太子……必定是一件大买卖。
李碾复又坐了下来,目光撇着那沓银票道:“让小侄再想想。”不是被银票收买,而是在抓住机会与放弃成名之间犹豫不决,前者会带来许多麻烦,后者则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往上攀,耗时太长,他不喜欢。
李遣见有门,便循循善诱:“赏金猎人向来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由行不法之事,如果没有人悬赏,他们也就不会去做,所以大部分罪责在雇主身上。伯父不会叫贤侄去冒险,在此之前已经找好了几个有名的赏金猎人陪你一起,有他们在,此事一定马到功成,会叫上贤侄也是看在贤侄的份上帮贤侄一把,贤侄还可以与那几位高手认识认识,各自熟络了,日后岂不平步青云?贤侄若是承下这一悬赏,那么贤侄所在的起点已经可以望见顶峰。贤侄觉得如何?”
李碾低头锁眉,沉吟半晌后终究还是心动了,抬手将银票收下:“好,小侄接。”
“哈哈哈,不愧为伯父的贤侄,来来来,喝酒!”
一个时辰后,站在屋顶的易千由已经变成了盘腿坐着,一手歪歪的撑着半边脸,一手握着扇子撑在膝盖上,内心怨念:“这是要守到天亮?”
终于,半个时辰后,他们走了。
临走前还要与屋内弹完一曲就不弹了的肖阁主告别。
李遣:“多谢肖阁主借贵地一用。”
里面的人影依旧端坐着,屋内传来的声音极富磁性:“李大人付了钱的,谈何借与不借。”
李遣继续客套:“谈事还是在肖阁主这里谈比较放心。”
“李大人就不怕被人听了墙角?”
李遣轻笑:“人人皆知绕君阁里的人说一不二,阁主既然收了老夫的钱,自然不会让今天的消息走漏出去,而且普天之下,肖阁主这地方可是少有的安心之地。”
里面的声音也带了丝笑意,“对,肖某平日里喜欢清静,不喜打扰,今日之事,肖某会命人守口如瓶。”
李遣:“多谢,老夫与贤侄就不叨扰,先走了。”
李碾对屋内抱拳:“告辞。”
接着二人就随着跳舞的男伶绕到屋侧的楼梯走了下去。到达十二楼后男伶开启机关,带着他们坐升降梯下去了,这也是绕君阁的新奇处之一。来花天酒地的大多是富人子弟,绕君阁楼层太多,走楼梯能累死半个人,他们是来享乐的,不是来受罪的,所以一到十二楼都有升降梯,要到十三楼还需从十二楼走楼梯。
剩下的一名男伶收拾好桌面的东西也下去了。无关紧要的人都走完后,易千由才翻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落在天台的灯架上蹲着,脚踩的栏杆下系挂着的红金琉璃灯盏和风摇曳,他金色的衣摆猎猎,其上银色的花纹在灯光下反射着凌凌金光。
一直坐在屋里的人站起,拨开珠帘帷幔走了出来,仰头对易千由轻笑道:“怪不得江湖人称金钱易,只要钱够多,你当真什么悬赏都肯接。”
易千由挑眉:“你这地方也没刚刚那老头说的守卫严密,还不是照样被我听到了。”
肖弦尘抿笑微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是肖某请来的,当然没人拦你,至于被你听见他们的谈话,并不在肖某说的守口如瓶范围内,肖某依旧没有毁约。”
老奸巨猾,易千由转坐到灯杆上,无聊地摆弄手中折扇道:“说吧,不远千里找人来给我送钱,叫我来干什么?”
照外界所说,肖弦尘已经四十好几了,但如今一见,容貌上却还是芝兰玉树的白玉公子,没有外界所传的老态,这谣是他自己造的吧?
肖弦尘的笑染上了黯然的神色:“帮肖某向肖某的胞弟离尘转达一句话。”
易千由的表情忽然有些正经起来,心底惊讶不已,面上却波澜不惊:“就一句话,你让给我送钱的那个人转达给我不就好了?还要我花大半天时间跑来。”胞弟?肖离尘?原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肖弦尘摇头:“这不一样。”
易千由嘴角抽了一下:“哪里不一样?都是传话。”
肖弦尘一本正经的回答:“少了一个中间的传话人。”
易千由无言以对,给肖弦尘比了个大拇指后撑着栏杆站起,“什么话,说吧,事先声明,你的胞弟我至今没见过,如果遇上了,话我会带到,遇不上我也不管了。”
肖弦尘点头,他也知道他的胞弟肖离尘喜欢降妖除魔,自然不会经常出现在人群里,或许……再也不会出山了吧,谁知道呢。
“替肖某问问他,他当真不认肖某这个哥哥了吗……”肖离尘说完,神色灰暗的低下头,他此生唯一的一桩心事就是肖离尘不肯认他。因为他脏。
易千由无声叹了口气,转身飞回屋顶,蹬腿从绕君阁的背面飞了下去:“知道了。”
第二天夜里,赶了一天路的易千由一边疑神疑鬼的看自己有没有被跟踪,一边走进历风行的村庄,打算睡一觉再说。不过有一件事没做,他睡不着,于是他敲开了梁纵的门。
一年半前,梁纵卖掉客栈“回乡”没几天就带着自己的人扮成落难百姓来到历风行的村庄并住下。当真是要开始养老了吗……
易千由假死的“舅舅”柳升谢也在村子里……一个客栈的都齐了嘿。不过他们以后出门都要先易个容。
已经躺下的梁纵不耐烦的起床开门,见门外是易千由,敞门让他进去,然后习惯性出口道:“回来了?有什么新消息?”
易千由简略的把李遣意图刺杀太子的事说了一下,然后又道:“黎国有人谋反,我们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梁纵挠了挠头,坐椅子上头磕桌角:“他们内斗就内都呗,反正你也没干过几天本分事儿,整天就知道赚钱,滚回去睡你的觉去!”
“哦……”易千由有些失落的从椅子上站起,转身往外走了一半后停下,幽幽转回头问:“师父来信了吗?”
“啧——”梁纵砸舌,烦躁的把易千由推了出去:“没有,快滚。”
易千由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走回自己的房间坐窗台前想了想,直到蜡烛燃烧带起的黑烟飘过他眼前……
少了每月一张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