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衡九十四年,六月底。
清晨,易千由起床照常先给爷爷上一炷香。
“爷爷早。”
只是言行相较于以往,少了几分轻快,多了些沉郁。
他上完香后拿起桌上那本书页被翻得黄皱、棱角磨损的《简史纲要Ⅱ》出去了。
两年前的初夏,空征在练武场中央变化出了一棵梧桐树,给空澜遮阴用……
易千由头枕《简史纲要Ⅱ》,躺在绕着梧桐树土坯堆砌高出地面两尺的树坛上,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的枝叶怔神。
一片片泛黄的树叶沙沙的随风飘飞,落了他一身。
“……”林云渡见易千由果真在此,嘴角不禁带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缓慢的朝他走来,而后在他躺着的地方,背靠那两尺高的树坛坐下,眸光如柔水的仰头看被梧桐树遮挡后所剩的半个天空。如果可以让时间永远静止,她希望停在此刻。
林云渡连夜从皇城偷偷赶来,全然不觉自己的衣服已被雾珠和汗水浸透,所有的疲惫都在见到他时忘却,“还好赶上了,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闲适的样子……不知道趁他现在发呆偷亲他……会不会更恼我?”
终究只敢在脑海里想想罢了……
半个时辰后,易千由回神半坐起,身上的树叶簌簌落下,转头瞥见下方靠墙睡着的林云渡,易千由不禁愣了片刻,“她什么时候来的?”
易千由随手将《简史纲要Ⅱ》塞进腰带里,轻身抬脚迈下树坛,转头见她一头青丝凌乱束着,一身衣裙还湿漉漉的,就如同跌落河里又被人救上来之后一般的不堪,即使如此,她还是双手紧紧的攥着那把剑。
他皱眉,抿了抿唇后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去将她抱起,步伐沉稳的将她送回她第一次来武丞相府时住过的房间,然后去找一个婢女姐姐来替她把衣服换掉,他自己则去找老太傅了。
老太傅过完七十大寿不过半年就回了濂州城,相对于皇城中更多的尔汝我诈,还是濂州城更安宁,更适合度日。
“太傅。”
老太傅正在欣赏植于前院的紫薇花,见易千由来了,也便招他坐下一起品茶:“定下时间了?”
易千由释然的点头微笑:“嗯,既然这一天迟早要来,早一日去也就能早一日归来。”
对于易千由的这种想法,老太傅倒是有些惊讶,抬手捋着白须摇头笑道:“早去早回,好是好,但你又可知晚去一日就能多一日的积累,多一日的胜算,也就会多一丝活路?我们对你的期望不是一子定乾坤,而是活下来。世事如棋局,唯有活子方有用处,剩下的活子越多,胜算自然也就越大。”自己对这个学生自然也满是不舍,多嘱咐一些总是没错的。
易千由将《简史纲要Ⅱ》放到桌面上推给老太傅:“已经决定了,就不会更改了,多谢太傅多年栽培,太傅的告诫学生会谨记在心。”
老太傅伸手敲了敲书面,问:“都记下了?”
易千由点头:“嗯。”
“你就算到时全忘了,身处异地老夫也无能为力,即便如今老夫抽查你能全数说的出来,意义也不大。”老太傅抓起书站起身来,手负于身后:“随老夫来。”
易千由跟在老太傅身后走大厅旁的石径来到老太傅的房间,老太傅把书放上房间里的书架上,然后从另一本书里取出一张折叠与书页大小一致的图给易千由,道:“这是黎国皇城的地图,路上能记下最好记下,没记下也要收好,莫弄丢了。”
易千由接过图纸,点头:“嗯。”
随后易千由又与太傅聊了几句便回到武丞相府,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把老乞丐的骨灰盒抱了出来,再度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住在隔壁的隔壁的林云渡在易千由抱她回来时,她就已经隐隐约约的醒了,只是手动了动,眼皮沉重的无论如何也张不开,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耳畔有个声音在说:“好好睡吧,别再折腾自己了。”那声音很轻和,听着很令人心悦,还有些熟悉……于是便没有再挣扎,笑着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在梦中梦见易千由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时,她才幡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赶来濂州城,然后猛然半坐而起,醒了。
眯着酸涩的双眼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她双手缓慢的抚上自己的脸颊,跟着就迅速把脸埋进了被窝里,“原来……真的是他送我回来的……”
直到后来易千由开门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她刚静下的心就又起了狂澜。
开门声响了两次,间隔时间不长,也就是说易千由回来又出去了。
林云渡怕易千由这是要出发了,慌忙掀开被子穿好鞋跑去开门,抬脚刚要追上去就又转回头来扫了眼房间,返回来抓起搁在床头的血湛就跑,全然没发现自己只穿了褥裤和里衣。
“小易!”
刚到楼下的易千由闻声止步,抬头望上二楼,见林云渡没穿外衣还衣衫不整的跑下来,他连忙低回头,干咳了一声,道:“林小姐能否先回去把衣服穿好?”
跑到楼梯一半的林云渡也只是扫了眼自己的穿着,继而紧紧的盯着易千由,质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易千由没有抬头,只答:“还早。”
林云渡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易千由有没有看到,她都指着他厉声命令道:“你在这等着!等我换完衣服!不许自己走!”说完也不管易千由有没有答应,她就跑上楼去换衣服了。
“……”易千由只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果真站在原地等林云渡了。
林云渡换好衣服下来后见易千由竟如此听话,诧异的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想看看易千由到底是不是被调包了。在林云渡的记忆里,真正的易千由几乎是不会顺了她的意的……
“小易,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易千由道:“爷爷的骨灰。”
林云渡骇然:“……”
她小心抬眼去瞧易千由的神色,见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又松了口气。四年前她初次来濂州城,问易千由最想去的地方,他说要去祭拜他的爷爷……“他对他爷爷是如此重视,如今他爷爷的骨灰在这儿……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算了,还是不问了吧,免得再招他厌。”
自上次来武丞相府参加婚宴,一年未见,他稚气未脱的脸多了几分成熟,身梁也比年长了他三岁的林云渡高了大半个头,一身轻便飘然的黑锦袍加身,莫名给人一股风流淡雅之感。
林云渡抚着下巴点头:“嗯,肤色白了不少,看来你这一年里疏懒了。”她跟着伸手把剑横到他面前,信心满满道:“这次我一定能赢你了!”
易千由叹息着摇头,越过她便走了:“事到如今,林小姐还没打算放弃吗?”
林云渡收回手,跟上:“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
易千由道:“你既然知道我今天会走就证明你已经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吧?”
林云渡黯然:“那又如何?一年前我就已经问过杨伯伯了,杨伯伯也告诉我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去,可你一直不愿输于我,我就这么不讨你喜,你就这么想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吗?万一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林云渡哽咽了起来,不停的伸手拂过朦胧的眼眶,手心手背便都沾满了泪水。
易千由停下步伐,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平静答道:“我欠师父一条命,唯有如此才能还清所欠下的债,就算赔上这条命,又何妨。”
林云渡:“……”
泪水更汹涌了。
……
“罗大哥,絮儿姐,爷爷的骨灰就麻烦你们暂且帮我保管了。”
罗且眉头深皱的接过骨灰盒:“小易……”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句:“一定要活着回来。”
易千由看了眼絮儿隆起的肚子,眉眼弯弯的笑道:“当然,我还要看我的小侄子呢。”
……
“小易,你在看什么?”
易千由将骨灰盒给罗且和絮儿后就回到二楼,趴在栏杆上看下方的武丞相府。红肿着眼的林云渡沙哑着嗓子问道。
易千由神色未变,轻飘飘的答道:“发呆,打发光阴。”
“……”林云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今天就要走了吗?还有闲心发呆?”
易千由好笑的反问:“今天离开就一定意味着很忙吗?正是因为要走了,才有闲心来好好看看这个地方啊……”
易千由瞥了眼林云渡布满血丝的眼睛,似随口提道:“林小姐还是回去歇息吧。”
林云渡早上也没睡多久。
林云渡抱臂哼道:“不!万一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走了怎么办!”
易千由耸肩:“那,随你便。”
“我觉得……”林云渡也趴到了栏杆上,偏头去看他:“今天的小易与以往相比,有些不一样。”
易千由轻笑:“我又不会长生不老,当然会和以往不一样了。”
“不,我是指你对我的言行没有那么绝情了,至少你今天话很多,会经常笑,还……很温柔。”林云渡说着便低头捂起了脸。
易千由却不以为意:“如果你没有喜欢我,我也不会刻意去伤一个姑娘。”
“……林云渡,醒醒吧,我并不值得你喜欢。”
……
入夜,皎洁的月光伴着星芒如银色细沙般散落大地,蟋蟀跳到石头上振翅而鸣,点点萤光游舞,被夜风吹皱的河面波光粼粼,堤岸柳叶随风沙沙摇曳。
濂州城河面上还有行船两三条,白日间的热闹归于平静,一条载着货物的商船停靠在岸边,杨丘仞已然站到了船头上,负手垂视着还在岸上的众人。
林云渡咬了咬下唇,将一直带在身边的血湛呈给易千由,道:“这把剑送你。”
易千由面无神色的瞥了眼林云渡的剑,语气淡然的拒绝:“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次离别不同以往,而易千由又一次拒绝了她的缘故,林云渡当即便怒了,抓起易千由的手就把剑硬塞给了他,还道:“大哥告诉我,此剑由他管辖的青州城中第一铸剑师所造,我只记得大哥说铸造这把剑的材料有离沉钢和寒铁,我虽对这些一无所知,但我却知道这把剑坚韧无比,更可轻易斩断他人兵刃,至少你带上它可以多一分安全。”
尽管如此,易千由在林云渡说完的那一刻便迅速的把血湛塞回给她,一如既往的坚定道:“我不要。”
一旁的空澜心情复杂的偏开头,拉着空征往船只走去:“阿征,我们先上船吧。”
“为什么?”林云渡睁着泛红的双眼,怔怔的问道。而后咬牙:“你就这么讨厌我?连我唯一可以赠你的东西都不愿收下?我昨夜听说你今天要出发的消息,怕你走的快,连夜赶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能送你一程,也为把血湛送给你……”
“……”易千由抿直的嘴角微微上扬,摇了摇头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带着它,可见它对于你的重要性,你喜欢武功剑法,自然不能没有剑。它是你大哥特意命人为你打造,为的无外乎助你实现你的江湖梦,同时,护你周全。我如何能要?”
林云渡:“……”泪水再次决堤了,一颗颗泪珠滑落,打在了她的手上,以及剑鞘上。
林云渡哭的样子让易千由莫名的烦躁,他无声深吸了口气后再呼出,消去不少沉郁的情绪后劝道:“回武丞相府去吧,姑娘家都爱美,你再不回去睡觉,说不定明天就成黄脸婆……了,你这是……!”
易千由看着再度被林云渡塞过来的血湛,既震惊又因此卡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才好。然而林云渡也不用他劝,把血湛塞给易千由后,她就扬着满是泪水的脸,用沙哑的哭腔郑重道:“你不把它收下就证明你喜欢我!”
“……”易千由神色沉了沉,把剑拿好就转身走上了船:“你回去吧,船家,开船!”
“小易!再见!”船驶开时,林云渡双手拢在嘴边对着船放声喊道:“澜姐姐!征大哥再见!杨伯伯早点回来!”
看着驶到远方,在浮光粼粼的河面上只剩一点的船,她捂起嘴落魄的跪到地上,“他把剑收下了,他果然不喜欢我啊……”
“易千由,再见,一定要回来……”